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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永海】柳宗元与佛教

柳宗元好佛,见诸典籍史乘,向来无天歧议。但是,柳宗元是不是唯物主义者,时人在讨论其世界观归属时,似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此中之关键,是如何看待柳宗元好佛问题。柳宗元是唯物主义者吗?如果是,他为何好佛?好佛的柳宗元又为什么不是唯心主义者?本文拟就这些问题谈点看法,以就教于学术界。

时人谈佛,似有好笼而统之,一其称为佛教的。如此称说,仅仅泛泛而谈,自无不可。但是,如果企图从思想史角度,探讨古代某些思想家与佛学的关系时亦如此对待,恐将因失之笼统而有欠精当。

汤用彤先生在其名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曾说:佛法之被中华,约有二端,一日教,二曰理。或偏教,或偏理。言教则生死事大,笃信为上,最重净行、阪依;理则通于玄学(见该书第419)。此说很有见地,且对我们目下探讨柳宗元与佛教的关系颇有助益。所谓柳宗元好佛,概而言之,约有以下数端:嗜浮图言,不排佛道;与浮图游,书撰僧碑;兴建佛寺,严其道而传其言;不疑净土,有信于因果报应。据此数端,可以得出柳宗元崇信佛教吗?笔者以为未必尽然。

通观《柳河东集》,我以为与其说柳宗元崇信佛教,毋宁说他嗜于佛理更恰当些。在《送翼上人赴中垂叔父召序》中,柳宗元自白:

“吾自幼好(好,一作学)佛,求其道,积三十年。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说,于粤陵吾独有得焉。且佛之言,吾不可得而闻之矣。其存于世者,独遗其书。不于其书而求之,则无以得其言。言且不可得,.况其意乎。今是上人穷其书,得其言,论(论,一作谕)其意,推而大之,逾万言而不烦。总而括之,立片辞而不遗。与夫世之析章句,微文字,言至虚之极,则荡而失守;辩群有之伙,则泥而皆存者,其不以远乎。”(《柳河东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423424页。以下凡引该书,只注页码).

这段引文长了一些,但有好处,可以避免一望“吾自幼好佛”,就指柳宗元为崇信佛教的偏弊。因为只要通观全文,就不难看出,柳宗元所推赞的,实非笃信为上,最重阪依的佛教,.而是言虚实、辩有无之佛理。此其一其二,在《送深上人南游序》一文中,柳宗元又说:

“今之言禅者,有流荡并误,迭相师用,妄取空语,.而脱略方便,颠倒真实,.以馅乎己,而又陷乎人。又有能言体而不及用者,不知二者之不可斯须离也。离之外也,是世之所大患也。"(428)这段话,_既谈不上柳宗元崇信佛教,也不能说他反对佛教,他仍是针对佛理而言。他反对言禅者之“妄取空语……颠倒真实”,主张空实相即,体用一如。

上面两段话表明,柳宗元谈佛,多有言佛理而非语佛教者。而且,如果细加玩味,还可看到,对于佛理,柳宗元亦非一味推赞服膺,而是有所推崇,有所批判。他毫不含糊地抨击言禅者之“妄取空语”,“颠倒真实”和直截了当地反对离有言无之“言至虚之极,则荡而失守”,这种思想,无论如何不能反成被罪为唯心主义者的根据。诚然,在《送深上人南游序》中还有“法之至莫尚乎般若,经之大莫极乎涅架”语,但考察柳宗元之思想实际,它与般若学之扫相绝言实相去夭夭。考诸中国佛教史,罗什所传之般若学在中国广泛流布后,渐分成二端:一为崇尚空无,遂成禅宗;一倾向中道,遂成天台。柳宗元在其论著诗文中屡屡抨击的,乃是继承“一切诸法无所有”(((摩诃般若波罗蜜经·等空品》)之般若学之禅宗,而他所常常推赞的,则是以中道学说为基本教义之一的天台宗。在《岳州圣安寺无姓和尚碑》中,柳宗元说:“佛道逾远,异端竞起,唯天台大师为得其说。”(96)当然,天台与禅宗一样,都是佛教的一个宗派,世界观都是唯心主义的。因此,推崇天台未必就比崇信禅宗好些。问题是,正如柳宗元虽屡屡指斥“言禅最病”,但并不否定禅宗的“其教人,始以性善,终以性善”(92)一样,他之推赞天台,亦只是推崇、赞扬其中道学说,而没有爱屋及乌而服膺其“真如缘起”,“一念三千”等思想。

天台之中道学说,亦即所谓“三谛圆融”。“三谛圆融”的学说旨在说明一切事物乃是因缘之假和合。因其是因缘和合而成,本无自性,故是空的。但空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虚幻不实,故是假有。明了一切事物既是空的,又是假的,是空与假的统一,这就把握了佛之中道了,北齐沙门慧文自记日:此种思想是他得自龙树菩萨所造之‘《中论》的,“开论读之,至四谛品,‘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之褐,恍然悟三谛之妙旨,以授南岳之慧思。慧思授之天台之智颁,故一家之观门以此一褐二十字为究竟之勘文。”可见,中道学说在天台宗中是师师相传的,地位至关重要,柳宗元因崇尚中道而推赞天台实不足为怪。

必须进一步探究的是,柳宗元推崇天台之中道学说,究竟赞赏它的什么东西?我们知道,中道学说是以否定一切诸法之客观实在性的“真如缘起”论和“一念三千”说为基础的,因此,其所说之空与假有之统一,自然是以空为第一义,以空为前提,统一到空无上。此种思想,实是柳宗元所极力反对的。柳宗元之推赞天台,实是赞赏中道学说既不象大乘空宗那样不顾人们的常识,对现实世界视而不见,硬说如此大千世界一无所有,又能看到世界上的一切现象并非“泥而皆存”,永恒不变,而是处于不断地从有形到无形,从无形到有形的转化之中。这是上面所引的儿段柳文中所透露出来的思想。此外,这种思想可以从柳宗元《答刘禹锡夭论书》等文章中得到印证、说明。

刘禹锡在《牛头山第一祝融大师新塔记》中说:“上士介空而离相,中士著空而嫉有,不因相何以示觉,不由有何以悟无。”在《天论》中又说:“空者,形之希微者。”这种因相示觉、由有悟无的思想,柳宗元很是赞赏,寄书刘禹锡日:“独所谓无形为无常形者甚善。”(504) 在《龙安海禅师碑》里,柳宗元阐发了同样的思想。他赞扬海禅师“北学于惠隐,南求于马素,咸黯其异,以蹈乎中,乖离而愈同,空洞而益实,作安禅通明论。推一而适万,则事无非真;混万而归一,则真无非事。推而未尝推,故无适;混而未尝混,故无归。块然趣定,至于旬时,是之谓施用;茫然同俗,极乎流动,是之谓真常。”(98)在这里,柳宗元所推赞的,只是禅师之能看到“真与事”,“流动与真常”相互统一的思维方法,而非推崇其以真为本之佛教唯心主义。

佛教作为一种世界观,毫无疑问是一种唯心主义。但作为人类思维发展过程中的一环,佛教中的思辨哲学并非一无可取之处。中国古代许多哲学家如张载、王夫之等,就是在出入佛、老的过程,从佛学中吸取了不少思想养料,来丰富和充实自己的哲学。他们从佛学的‘恨群有以明空,既触实而知假”,“即有辩无,此为一体”(《广弘明集》卷十四、卷二十一)等思想中,吸取其即有即无,有无统一的思维方法,摈弃其以空为本、以无为本的唯心主义世界观,建立起自家的唯物主义的有无观。对于柳宗元,我们亦应作如是观,而不要为其表面的好佛所迷惑。

诚然,柳宗元在谈佛过程中,虽有明确的反对禅宗侈谈空无的思想,但没有明确提出何者为本的问题。这样,关于柳宗元好佛并非推崇服膺佛教唯心主义,而主要是赞扬、吸取佛理中的虚实相即、有无统一的思维方法的结论,就必须到柳宗元的其它著作中去寻找佐证。】可以先看看他为南岳弥陀和尚写的一个碑铭:“‘一气回薄茫无穷,其上无初下无终;离而为合蔽而通,始末或异今焉同;虚无混冥道乃融,圣神无迹示教功。”(95)如果不望文生义,拘泥于“圣神无迹示教功”,而把它同柳宗元在《天对》、《天说》中所阐发的元气说联系起来,应该不会得出柳宗元在元气之上又去寻找一个更高的精神本体的结论。下面,我们再看看柳宗元的《天对》:

“问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对曰:本始之茫,诞者传焉;鸿灵幽纷,易可言焉;智黑晰吵,往来屯电;庞味革化,惟元气存。而何为焉。

;圆则九重,孰营度之?

;无营以成……。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冥凝玄渣,无功无作。”(227228)

这里所表述的思想,可以说是“一气回薄茫无穷,其上无初下无终”的注脚。也就是说,宇宙之间,惟元气存;其上无初,其下无终;无始无终的元气回薄流转,或离或合,或蔽或通:离则无体,合则有形;有形非“泥而皆存”;无体非“荡而失守”。它们都是元气的一种状态,不是在元气之上还有一个最初或更高的创造者。

在《天说》等论著中,柳宗元更直指天地为无心:“天地,大果顽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286);“固知苍苍之无信,莫莫之无神”(644);“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286)阴阳二气“吁炎吹冷,交错而功” 气第况兮励。世间万物,“自动自休,、自峙自流,是恶乎与我谋”?大千世界“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是恶乎为我设”(748)o.这里,既没有最初创造者,又没有第一推动力、有的是元气及阴阳两气的相互作用,交错而功。此种宇宙观之属唯物主义,应该说是毋庸置疑的。

关于柳宗元自然观的唯物主义性质问题,前人已作过大量的论证和说明,.这里不一一复述。所以简撮其要指明此点,目的是说明柳宗元的嗜于佛理,并非推赞、服膺佛教的唯心主义世界观,·而是赞赏、吸取佛学中虚实相即、有无统一的思维方法。好佛的柳宗元所以不是唯心主义者,这就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

柳宗元好佛,非仅止上说一端,而且表现在政治思想、伦理观等许多方面。因此,我们有必要跟着它在各方面予以说明:唯物主义的柳宗元为何好佛?

柳与韩愈同是中唐名士,皆以文章知名一时,但在对待佛教问题上,两人态度迥然有异:韩素以反佛闻名,柳却因好佛为人们所叹惜。韩、柳在对待佛教问题上没有直接发生过大的交锋,只在书信上略有论及。韩曾指责柳不排佛,柳作了一些辩白。从现有的资料看,韩、柳于佛教问题上的指责、辩白,主要由于政治等方面的原因,似不涉及哲学本体问题。自从佛法东流,在中土广为传布后,反佛排佛的人物、事件时有出现、发生。此中除魏晋南北朝的形神之争带有较浓厚的哲学色彩外,其余大多出于政治、经济、伦理观等方面的原因。有唐一代,继傅奕之反佛后,当数韩愈排佛最力。而韩之排佛,除其主张以儒家的道统去对抗佛教的“法统”,以《大学》的唯心主义理论体系对抗佛教唯心主义较有自己;的特色的,其余与以前的反佛者所陈理由大体相同。

政治上,他们都认为:“三皇无佛而年永,二石有僧而政虐,损化由于奉佛,益国在于废僧。”(《广弘明集》卷十四)沙门“皆无益于时政,有损于治道,是执法者之所深疾,有国者之大患”(《弘明集》卷六)。“唐虞无佛图而国安,齐梁有寺舍而柞失。”(《广弘明集》卷六)经济上,他们指出:“夫圣人应世,本以济益苍生,仰观俯察,利安群品,…今垂法,不织不耕;经无绝粒之法,田空耕稼之夫,教网转练之方,业废机红之妇,是知持孟震锡,糊口谁凭,左枉偏衣,当一岁之中,饥寒总至,未闻利益,已见困穷。”(《广弘明集》卷十三),’竭财以趣僧,破产以趋佛。”(《广弘明集》卷九)“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七八。”(《旧唐书》一O一卷).此外,就是以华夷之辨、周礼不言、有损教化等理由反佛:

一“教在戎方,化非华俗。”(《弘明集后序》)“若果有来生报应周孔宁当缄默而无片言邪?’’(《弘明集》卷三)“戎教举中壤,使父子之亲隔,君臣之义乖,夫妇之和旷,友朋之信绝。”(《广弘明集》卷六)总之,“佛法本出于西胡,不应奉之于中土;有佛政虐,无佛民淳;有佛柞短,无佛世安;诗书不载,周孔无言;有乖礼叉,有损教化。”因此,韩愈主张“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原道》)。上面所陈佛教之弊端、祸害,是否中肯、准确,于此可暂且存而不论。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不是从哲学的裔度厂从理论上驳斥、批判佛教。柳宗元在这方面的态度如何呢?一如对于佛理持具体分析、具体对待一样,他对佛教的社会作用亦不笼而统之,一概否定。他在《送僧浩初序》中指出.:‘,一去_“退之所罪者,其迹也。曰毙而缎,.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若是,虽吾亦不乐也。,’(425)那么,柳宗元所乐、所好于佛者又是什么呢?尸‘浮图“有以佐教化”。

柳于柳州任刺史时,认为当地群众易杀俩仁,迷信落后:“信祥而易杀,傲化而俪仁,病耳忧,则聚巫师,用鸡卜。始则杀小牲,不可则杀中牲,又不可则杀大牲,而又不可则诀亲戚伤死事。”(465)因此,柳宗元主持修建大云寺,“以严其道而传其言”。使“去鬼息杀,而务趣于仁爱”(465466)。企图以“事神而语大”之浮图,“以佐教化”(465)、此中之用心,真可谓良苦。这同他修孔庙,从而达到“人去其陋,,而本于儒,孝父忠君,言及礼义”(78)的目的是一样的。当然,这样做的结果,是送走小巫,请来大神,辞去小鬼,请来阎魔,自然不可厚是。但柳宗元的本意纯出于政治目的,而非由于哲学的原因,这一点却是显而易见的。

二、浮图“往往与《易》、《论语》合”

韩愈尝病柳宗元“嗜浮图言”,斥柳宗元“与浮图游”,罪柳宗元“不斥浮图’,、柳宗元在《送僧浩初序》中作辩曰:

“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爽然,不与孔子异道,……吾之所取者与《易》、《论语》合,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425)

柳宗元以韩愈好儒未过于扬子,而“扬子之书于庄墨申韩皆有取焉”,说明自己何不能取佛中之与《易》、《论语》合者。之后,进一步反击韩愈“是知石而不知温玉”。在《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中,柳宗元以孔老非如太史公所云,“学孔氏者,则黔老子;学老子者,则瓢孔氏”,进而推崇河南沙门元生者,“其为学恢博而贯统,”’…悉取向之所以异者,通而同之,搜择融液,与道大适。……要之与孔子同道,皆有以会其趣”(419)。在《送文畅上人序》中,又对沙门上首好与贤大夫游,颇表赞赏,推赞“真乘法印,与儒典并用”(422)。在儒释关系上,柳宗元基本上是站在儒家立场上,以实现尧舜孔子的“圣人之道”为最终的奋斗目标,亦力图在佛教这味顽石中发掘美玉,进而援释入孺,以佛济俗,统合儒释。此种态度,实该褒奖而不应贬斥。

另外,柳宗元之“好与浮图游”,还因为在他看来,“凡为其道者,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425)。他们“泊焉而无求”,与“世之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适成对照。当然,这是柳宗元以自己的好意去揣测、美化佛教徒的,实际上,沙门中“身在山林,心向魏网”者大有人在。柳宗元虽亦反对“假浮图之形以为高者”,但他对僧人之品节、操行总的是持褒奖态度的。

三、沙门非“去孝以为达,遗情以贵虚”。

在社会伦理观方面,柳宗元以为佛教亦有可取之处。他认为沙门向样是主性善、倡仁孝的。在《送元晨师序》中,柳宗元说:“余观世之为释者,或不知其道,则去孝以为达,遗情以贵虚.。……释之书有《大报恩》十篇,咸一言由孝而极其业。世之荡诞慢她者,虽为其道而好违其书。于元裔师渗吾见其不违且与儒合也。”第427)这里,柳宗元指责那些以为沙门则应去孝遗情的,荡诞慢池者”,而赞扬象元篙那样的把出象与儒之仁孝之道统一起来的“孝僧”。在柳宗元看来,释、儒在伦理观上应有其契合处。这样去理解佛教,是否符合释氏之伦理观呢?应该说,至少不违背某些中国僧人的伦理思想。东晋名僧慧远就说:沙门“内乖天属之重而不违其孝;外阔奉主之恭而不失其敬,”(《弘明集》卷五)。南北朝的刘少府在其《答何衡阳书》中也指出:“孔以致孝为首,则仁被四海,释以大慈为务,则化周五道。”(《广弘明集》卷十八)

佛法东渐后,与儒、道思想互相吸收、融合,被加进了许多仁义孝敬之类的东西,柳宗元视沙门亦“本于孝敬”(430)是不无根据的。

另外,柳宗元虽屡屡抨击禅宗之侈谈空无,但对“其教人,始以性善,终以性善”,颇表赞赏。这是他因佛之社会作用而好佛的又一表现。在柳宗元看来,释去杀劝善,有以佐教化妥可以利国治,且与儒家之性善说共辙,可资利用,值得称道。

综上数端,可以看出,柳宗元好佛,如同与他同时代及先前的一些反佛者排佛一样,主要不是由于哲学上的原因,不是因为推赞、崇信佛教唯心主义,而是始终围绕着这样一个目标:经世济民,始终“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480)。这是唯物主义的柳宗元好佛之初衷,至于结果,自然有柳宗元之始料所不及者在。这自应作别论,不可混为一谈。柳宗元好佛,还有其时代之原因。

柳宗元对“服勤圣人之教,尊礼浮图之事”的亦儒亦释人物,是很表称赞的。此中缘由,与时代之社会思潮有关。晋宋以降,僧徒多擅文辞,旁通世典,士大夫亦兼习佛理。般若理趣,同符老庄,而名僧风格,酷肖清流。汤用彤先生在分析东晋名士崇奉林公的原因时曾指出:“以其故,不在当时佛法兴隆,实则当代名僧,既理趣符老庄,风神亦类谈客。”(《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181)其中的道理,于探讨柳宗元好佛的原因时实可资借鉴。六朝以后,玄学渐衰,有唐一代,佛法隆盛。佛教再也不象权魏两晋那样,必须依.附于玄学、道教以求其生存和发展,它已经发展成为一种能与儒、道相抗衡的思想意识和社会力量了。但是,由于当时的统治者对儒、释、道多取兼收并蓄的态度,三者在相互斗争、相互排斥的同时,又呈现一种相互吸收、相互融合的趋势。其时,沙门名僧,多有深明世典者,士大夫中,亦不乏通达释教之人。柳宗元是一个长期寄居佛寺,又素好与俘图交游的仕途失意者,最终走上“儒释兼备”,“统合儒释”的道路,实是情理中事。

以上所说,主要想说明这样两个问题:好佛的柳宗元为什么可以不是唯心主义者,唯物主义的柳宗元为何好佛。笔者的本意,是为了说明柳宗元好佛与其世界观的关系,丝毫不想替柳宗元的好佛辩护,毋庸讳言,柳宗元在对待佛教问题上,确有不少失足之处,确有许多应该批判的东西。

例如,出于辨析的需要,我们在前面指出了柳宗元好佛与韩愈反佛多是针对佛教的社会作用言,并非崇信或反对佛教的唯心主义世界观。对两者之功过是非,亦未置片言。这丝毫不是说他好佛值得称道。相反,韩愈批佛虽役批到要害,但对佛教之谬种流传多少起了一些抵制作用;而柳宗元的好佛,却对其传布起了一种推波助澜的作用。况且,柳宗元之好佛,并非纯属利用。由于长期的环境影响,加之被贬后境遇之凄凉艰难,柳宗元在人生观等方面确实受到佛教的相当程度的侵袭和影响,这主要表现在下面几件事上。

佛教之极乐净土,原是一种横出世间的方便说法,连许多信佛者都颇不以此为然。柳宗元在《永州龙兴寺修净土院记》里竟说:“其言无所欺也”,并鼓吹从中得到“求无生之生”的“舟筏’。可见他好佛并非纯是“神道设教”。

在《下荡女于墓砖记》中,柳宗元记述了他的女儿和娘,既病求依佛,更名佛姊,病笃,求去发为尼,号曰初心。如此之侵佛行为,柳宗元自然不能辞其咎。另外,他的友人李化清之妾马淑故去后,李为她建幢祈福。柳宗元写了《尊胜幢赞》,宣扬建幢可拔苦致福:“尘飞而灾去,影及而福至”,也透露出他颇受佛教因果报应之影响。柳宗元受佛教影响的现象是客观存在的,但是,重要的不是指出,而是说明这些现象。

与柳宗元之推赞天台之中道学说,主要是赞扬、吸取其有无相即之思维方法,政治上好佛,是为了“以佐教化”不同,柳宗元不疑净土等现象,虽然有些是受僧人的要求,一碍于情面而写的,不能完全代表柳宗元的真实思想,但毕竟出自其笔,硬说其无,宁信其有。这样,我们就碰到一个如何理解柳宗元思想中互相矛盾的现象问题。

柳宗元的一生,本身就前后矛盾。至永贞革新时,柳宗元可谓早年得志,仕途亨通。这时柳宗元年少气盛,朝气蓬勃。他自谓:“始仆之志学也,甚自尊大,颇慕古之大有为者。”(545)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南荒,境遇大变,加之身体多病,家境凄凉,屡遭斥逐,前途无望。这时的柳宗元已经“自视缺然,知其不盈素望”,上不能“延孔氏之光烛于后来”,下不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同上),“智不能经大务断大事……学不能探奥义穷章句”(567)。颇是自暴自弃,悲观失望了。加之,长期寄居佛寺,青灯梵叹的耳濡目染,去欲离世思想的潜移默化,他逐渐萌发一种“志乎物外”,“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的思想情绪来,这就给佛教思想的侵入提供了可乘之机。

当然,柳宗元被贬逐后,思想上虽有消极悲观的一面,但是并没有完全颓废、绝望。从他所写的大量书启文表看,他此时仍处于“去鲁心犹在,从周力不能”的境地。有时虽亦说“望望思得效用”之志已息(489),但更多的是在“暑刻观望”(573),“时时举首”(575),致辞声哀,号望复振。他在给裴度的信中说:“宗元虽败辱斥逐,守在蛮裔,犹欲振发枯稿,决疏横污,罄效蛋鄙,少佐毫发”(569)。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他还以“贾生斥逐,复召宣室……董仲舒刘向下狱当诛,为汉儒宗”(483)自勉自慰。这一切都说明,柳宗元虽屡遭斥逐,但仕途之心未已。虽偶有悲观离世思想冒头,但积极用世之心,“辅时及物”之志劝台终未灭。这也许是他一旦身陷困境,情绪低落时,难免要说几句诸如“净土”“其言无所欺”之类的话,而其思想体系仍坚持气一元论的重要原因之一。至于佛教的思想影响在其整个思想中所占的地位,这有如柳宗元虽“直指天地为无心”,“固知苍苍之无信,莫莫之无神”(644),有时又会呼喊几句“天”、“命”一样。呼“天”谈“命”的古代哲学家多有唯物主义者,好佛的柳宗元当然可以不是唯心主义者。

 

(原载《哲学研究》,1984年第3。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