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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志敏】“本”、“真”之间的求索——一种思想经验的哲学反思

    一 “本”与“真”

    我们且以柏拉图的思想和命运为靶子来思考“本真”的哲学问题。

    但柏拉图究竟是谁呢?从柏拉图本人的著作来看,柏拉图从未以自己的名义发表过什么看法——“柏拉图”这个名字虽然也曾数次出现在他自己的作品中,但都是一笔带过,没有说话,柏拉图总是戴着面具隐藏在作品的后面。柏拉图写的是对话,或“哲学戏剧”,笔下人物众多,最主要的人物是苏格拉底、格劳孔、克力同、斐德若、爱利亚异方人、雅典异方人等,但近年来的研究表明,甚至如特拉绪马科斯、卡里克勒斯等“反面人物”,也许都是柏拉图的“代言人”①。

    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归在“柏拉图”名下的理论也是林林总总、千奇百怪——尽管柏拉图从来就没有直接提出过什么理论,柏拉图的本意或许正是要反对自然哲学和智术师派的教条。但时过境迁,我们在“柏拉图的理论”名下就看到了诸如“柏拉图的”(Plato's)和“柏拉图式的”(Platonic)理论,以及“柏拉图主义”(Platonism)和“新柏拉图主义”(Neoplatonism)。此外,思想史上的各种学说,比如亚里士多德主义、新托马斯主义、新康德主义等等,又与“柏拉图”的学说夹缠不清,柏拉图思想的真面目便深深地淹埋在历史的累积地层中了。

    对此,柏拉图似乎早有预见,他在《王制》(旧译“《理想国》”)②第十卷中借苏格拉底之口讨论“灵魂”时,就谈到了本相异化的必然性——在我看来,这恰好是一个绝佳的隐喻:柏拉图思想正是人类精神的灵魂,而这种灵魂也必定要经受“混杂”、“遮盖”之类的“糟蹋”,最后必定会重新升起而现真身于世间,并像太阳那样照亮洞穴和世界:灵魂本来就是不死的(《王制》611b9)。为此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一步步提出了正本清源的要求和方法(《王制》611b10-d8):

    但是,必须要看到它的真相,而千万不要像我们现在看它那样,通过身体的交往和其他罪恶,糟蹋性地看待它。但当它变得纯粹时,它究竟像什么样子,还必须得到理性 (或“计算”)的充分检验。我们就会发现它更为美好,……还会更清楚地辨别我们刚才所说的一切。我们现在说的是它的真相,就像看上去所显现出的样子。然而,那仅仅是以我们所看到的状态为基础,就好像那些看到海神格劳科斯的人,不再容易看到他的本相,因为其身体的某些古老部分已经破碎,另外的部分则被浪潮彻底消磨殆尽,同时还有其他东西——贝壳、海草和岩石——长在他身上。结果他看起来就像一头怪兽,完全不像他以前的样子,我们也同样因为无穷无尽的罪恶,而以这样的态度(或状态)来看灵魂。……我们必须另眼相看。③

    这就是灵魂在人世生活中的遭遇和面貌 (612a5),同样也是柏拉图思想自身的“不幸遭遇”,对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它现在的面貌如同怪兽(诸如乌托邦主义、集权主义、开放社会的敌人等等)了。

    首先,我们的研究目标就是“必须要看到它的真相”。我们且先把“什么是真相”的问题暂时搁置起来,以便更为贴切地接近与“真相”相对立的方面,并通过这些要素来显示“真相”的内涵和本质。这个目标是思想史研究的基本目标和根本动因。

    其次,在研究过程中,首先要记住的一个原则就是“千万不能像我们现在看待它那样”,“糟蹋性地看待它”,因为现在看到的只是它损毁后的面貌(而这种“损毁”客观上就是“糟蹋”:想一想“解构”)。我们可以把这个原则说得更温和一点:如果要了解“真”,就不应当听信“今”人的道道。在古今立场的取舍上,柏拉图要求我们首先必须(也应当)站在“古”的一边,因为从下面的进一步推进来看,“古”就是“本”,也就必然涵藏着最初的“真”。

    再次,即便通过一些初步的工作,得到了“纯相”(也就是不带杂质而纯然为我时)后,还需要对此扳着指头盘算盘算——这是“理性”的最初含义。只有经过充分的检验,我们才可能获得它的真相,也才会发现它(比如柏拉图思想)更美好,并由此而可以辨别一切。于是我们不仅要问为什么未经检验的就是不值得(拥有)的,而且还要进一步问:怎样才能让它更“纯粹”,以及,什么东西能够让我们看得更清楚。

    最后,“真”不是我们看上去的那个样子,因为眼前向我们显现出的“实”相中,掺杂或伴随着其他东西,如与灵魂自身相对的身体,而且还夹杂着其他罪恶(把不属于它的那些东西栽在它头上,从而变成罪恶)。因此我们首先要区分“真”与“实”,结果柏拉图思想的真相与我们所看到的那个样子,可谓别若天壤矣。如果我们仅仅以看到的“实相”为基础,那就首先离弃了柏拉图的“本相”,更无缘于它的“真相”。而传统以“实”为指归的“符合论”真理观,在海德格尔及其后学的毁灭性打击后,应该早就不值一提、更不值一驳了。

    在这个初始的反思阶段,我们暂时只能意识到,在“实-本-真”三个由浅入深、由低到高的阶段中,“实相”还远远不是“真相”。那么处在中间位置起桥梁作用的“本相”又是什么呢?“本”即是“相”、“相”即为“本”,而以“原”、“始”、“初”为基本内涵的“本相”,当然就是一切“看”和看一切的出发点,对同样身处具体历史境遇中的理解者来说,即便“本相”只具有理论上的可能性,但也必须成为决定性的、占统治地位的“形式指引”,在研究中我们必须“面向本相自身”。

    二 何以为真

    为什么显现出的实相靠不住呢?一是其躯体的某些古老部分已经破碎,二是有些东西已被浪潮彻底冲刷掉了,三是有其他东西寄生在它身上。“真相”在穿越时间或被时间所穿越的过程中,必然大有损耗,甚至有些部分已告阙如——柏拉图的真相正是被各种思潮(浪潮)冲刷得七零/乙落、面目全非。更为严重的是,还有一些本不属于它的异质而虚假的东西生长在它身上(比如亚里士多德主义、集权主义等),不仅产生了“非相”,而且出现了“反相”,于其“本相”正相牴牾,也更肆无忌惮地侵蚀着“本相”。于是,“本相”就变得凋零残缺、破碎不堪和蔓疣累赘,结果“真相”就在破碎、空无、异质和虚假之中被遮蔽得严严实实,尽管其间仍有踪迹可循——这就是作为终极凭靠的历史所具有的保存、再生和范导的本性,但既然“本相”尽失,又何以为“真”?

    所以我们必须“另眼相看、另辟蹊径”。这在柏拉图的著作中可谓“别有用心”,这里的情景让人联想到《政治家》中同样“眼前无路想回头”的主张,那位神秘的爱利亚异方人告诉小苏格拉底和喜爱二分法的数学家:“因此必须再从其他〔地方〕开始,走另一条道路”(268d5-6)。另眼相看不是因为无处可看,另辟蹊径也不是由于无路可走,而是要人“转头”(参“洞穴喻”),去看“开始”处的“本相”。

    苏格拉底说,那个地方就是灵魂的“爱智”部分(《王制》611e1),也就是灵魂对智慧的欲求。我们且不问今人理解为“哲学”的那种“爱智”或对智慧的欲求究竟是什么,先问问“哲学”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能力,它又是如何显现出灵魂的“本相”,并进而让我们看到它的“真相”的呢?苏格拉底回答说(《王制》611el-612a5):

    要知道它〔爱智〕所依附的东西,它渴望与之相联合的东西,也就是说,它天生就与神圣者、不死者和恒常的存在有关联。如果它全身心地追寻这种东西,并按照这种势头把它从现在所在的海中带出来,敲掉它现在身上的石头和贝壳——这些东西在大地上大受欢迎,结果那些被说成是“幸福”而大受欢迎的泥土、石块和野草,就长满了它全身——这时再看它会变成什么样。你就会看到它的真相,不管这种真相是多样的,还是单纯的,不管它在何处,也不管它怎么样。

    柏拉图(苏格拉底)给出的答案就是“哲思” (philosophizing),当然,这里所说的哲学是灵魂所依托的对智慧的欲求,绝非现今流俗、泛滥而声名狼藉的“哲学”。柏拉图所提倡的对智慧的欲求,显然不同于“概念的木乃伊”(尼采语),柏拉图笔下的哲学所依托的、也就是“渴望与之相联合”的对象,本身就是哲学的亲戚,这就意味着,哲学与“神圣者、不死者和恒常的存在”有着亲缘关系,哲学因此而能感通神圣、追求永恒。《王制》通篇在为哲学辩护,传达出基本精神就是“哲学神圣”,而从事哲学的人天性或本质,就在于爱智求真、死守善道、英勇无畏、视野广阔、博闻强记、进退有度、节制审慎、温文尔雅(484a-487a),在神和人的事务上都追求整全,观察(又作“思辨”,即今所谓“理论”的词源)一切时代的一切东西,带领大家走向幸福。这种源初意义上的哲学并不为哪种人义论摇旗呐喊,也不为书斋里的概念游戏鸣鼓助威,它要做的一件“实事”就是把“真相”从掩埋和遗忘中“带出来”,真相就是哲学的使命。

    哲学如何让真相得以可能,或者说哲学以什么方式才能给我们带出真相呢?首先要“全身心”地追寻(亦作“听从”)这种“神圣者、不死者和恒常的存在”,也就是彻底地听从它的指引,并在这种对智慧的欲求中,经过种种努力而达到真相。从外在的形式来说,“真”之获得要靠上下两方面:上有“神圣”为指导原则,下有“热情”(即“爱智慧”之“爱”)为追寻动力。作为追求者的哲学,把“真相”和“神圣者、不死者和恒常的存在”紧密地联系了起来,让人们不难领悟其中的深刻内涵。

    具体说来,“何以为真”的大业落实在直接的行动上,就是要“敲掉它现在身上的石头和贝壳”。覆盖在“真相”之上的那些石头、贝壳、泥土和野草,被后人说成是“幸福”,颇有“别子为宗”的意味。那些异质而虚假的东西在“大地”上大行其道——由此与天上的“神圣者、不死者和恒常的存在”形成了对照,由此可见,人们欢迎或款待的不过是“真相”的敌人。这种“误会”固有历史因缘(“古老部分已破碎”,611d2-3),其责任也不完全在于后世不肖子孙,但后人应该超越时代和自我的“假相”(idol),清醒而积极地充分认识到“现在”的状况——哲学正是要教导一种清明的理性,因此哲学这种智慧不是一般理解的聪明,而是“明智”,用海德格尔的话说,这种“智慧”就是“对那种作为无蔽者而在场、并且作为在场者而持存的东西的精通”④。这种“智慧”或“精通”就是要让我们认识到,什么是“本相”,什么是寄生在本相之上的杂物。这种寻求真相的工作,当然不是仅仅回复到历史的本相就了事——尽管这一步工作乃是基本的和必要的,同时也是非常困难的——而是要以此为出发点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我把这项工作叫做“思想的还原”,它或许想兼有“本质还原”和“先验还原”的长处,而且还更接近“真相”,因为它以本相为依托,在悟透其精髓、看清其骨架的前提下,将“本相”还原并提升到“真相”的高度。

    因此,“敲掉”的行为,就是去除本相之上的杂物,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解构”,更是“去蔽”。但“解构”(destruction)容易蜕变为“拆台”或一味的“破坏”(destroy),海德格尔中后期才翻来覆去强调的就是这个难以把握的“去蔽”,而几乎不再提“解构”。但尽管如此,我们也会看到,海德格尔所说的“去蔽”,也还只是达到真相的一项准备工作,“去蔽”还不是“真相”(尽管很多人信以为“真”)。在柏拉图那里,“敲掉”尽管是为了“真相”,却不等于“真相”。用海德格尔特别喜欢使用的一个表达法来说,“敲掉”或“去蔽”与“真相”是两回事,尽管严格说来“真”和“相”仍然还是两回事。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看到了“真相”的隐约轮廓和大致方向。

    三 “真”的本质

    经过一番有指引、有热情、有目的和有策略的“去蔽”工作之后,我们就会看到“真相”。柏拉图没有从正面明确解说“真”的所是或本质,他只是从否定的方面说(612a4):“不管这种真相是多样的,还是单纯的”。从其中的“多样”和“单纯”来看,“真相”本身更多地倾向于“真”,而不在于“相”,不管这种“相”是一种本质,抑或是某种样子。尽管柏拉图也曾打个比方说,那个能够提供真相的东西就是“仁善的形式”或“善的样子” (《王制》508e1-3),但我们不能把它(ideaei dos)过度诠释为今天所谓的“理念”。而且在这个语境中,核心词汇或指示我们理解的是“善”,而不是“理念”,柏拉图(苏格拉底)长篇大论的叙述是要把善比作太阳,也就是最高的和最难以认识的东西(517c1),但并没有给我们所看到的那个样子(eidos来自于动词“看”)以同样的地位,因为还有比“看”的结果远为根本的源头和依据。

    我们特别需要记住的是,柏拉图这里是在“打比方”⑤。因此海德格尔在这一点上颇富启发性的阐释,偏离了柏拉图对“真”的看法,柏拉图从来没有主张过今人意义上的“理念论”⑥。或者说海德格尔批评得很正确(尽管他似乎不太认同“正确”这个概念),但他批评的不是柏拉图,而是在漫长的思想史中那些长在柏拉图“本相”上的杂质,从这个意义上说,伟大的思想家往往殊途同归一尽管他们时有误会。

    柏拉图要张扬的是一种前哲学的经验 (prephilosophical experience),这种经验还远远不是“物理学之后”(meta-physics)的“形而上学理论” (柏拉图本无理论),毋宁是“物理学之前”(prephysics),它的位置也就在我们习惯的那种“哲学”之前,如果要强行把它算作哲学的话,也应是“元哲学”(metaphilosophy)⑦。由此可见,形而上学说的并非柏拉图的语言,就正如海德格尔说的同样不完全是柏拉图的语言——尽管他们要表达的想法或许大致相同。具体到“真”的本质而言,“相”或“理念”不过是“真”的载体或媒介。虽然我们“真”、“相”并举,但“相”却不是“真”,尽管它与“真”有着深刻的关联,因此我们为了方便而说的“真相”,根本上指“真”本身。“真”非“相”,也不是“非相”(如“实”),而是超越于“是”与“非”之上的“非非相”。

    “真”在希腊语中叫做a-letheia,由否定前缀 a-和词干lethe所构成,lethe的含义是“遗忘”或“忘记”——而不是海德格尔所说的“遮蔽”,因此海德格尔把它翻译成“去蔽”,固有其深刻的用意,却无论如何有些“固执”⑧,甚至“不正确”⑨。大写的Lethe就是“遗忘之神”(参赫西俄德《神谱》227),通常还等同于冥界的“忘川”,人们进入冥界以及走出冥界得以重生时,都必须喝一口这条河里的水。一旦喝了河里的水,就会忘记一切,因此a-letheia,就是对lethe(忘记)的抵抗,并由此而唤起另一种思想的方向:勿忘和回忆——不喝忘川的水就是“回忆”⑩。因此,“真”最内在的本质就是“回忆”,这就和柏拉图著名的“回忆说”遥相呼应、相互共鸣:柏拉图笔下的雅典异方人正是在《礼法》(nomoi,旧译《法律篇》)第一卷讨论“灵魂”的语境中,把“回忆”和“真”并置了起来 (646b1)

    什么是回忆,又回忆什么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需要问一个千百年来似乎未被提出过的问题:柏拉图笔下的洞穴中人,为什么会桎梏加身,既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柏拉图在《政治家》中,借爱利亚异方人之口讲明了这个问题。早在克罗诺斯统治下的“黄金时代”,神明统治和照管着宇宙,那时受神明牧养的凡人比现在的人幸福一千倍(272c4-5)。但人的命运和天生的欲望则再次翻转了宇宙(272d6-e6),结果神明便撒手不管了。人类从此不再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而是必须自己为生存而奔波,也就相当于给“存在”戴上了枷锁。这时,人应该如何照顾自己呢?答案就在“回忆”之中:“尽最大可能回忆造物主和天父的教导”(273b1-2)。本来,“真”也不是凡俗之物,如果它与我们有所牵挂,也无非就是我们对它的“回忆”,而至于这种“回忆”是否就是“真”,完全取决于运气,这种命运当然不在我们手中,尽管我们必须努力地“回忆”,因为柏拉图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是否碰巧为真,神明当然知道”(517b6-7)。只有这时,我们才有可能把握到“真”的内在本质。

    四 寻访与回忆

    柏拉图通过《王制》告诉我们,因为天性以及环境等因素,能够沐浴“真”的恩赐者永远都是少数人(491a8-b2496c5503b8-10),而大多数人都生活在洞穴中,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看到背后的火光透射到墙上的影子。柏拉图(苏格拉底)说,这丝毫没有什么好奇怪的(515a4)。为了能够认识到某些必须认识的东西,我们这些没有感受过灿烂阳光、也不能“转头”的囚徒,就必须、也只能通过“回忆”来追想事物的本与真,否则生活的基础便永远建立在虚假的影像之上。因回忆而真,对于没有能力直接感受存在的人来说,乃是必然的事情——aletheia一词,本就兼有“去蔽”与“回忆”二义。

    《王制》还告诉我们,个人是没有能力走出洞穴的,必须有近于神明的哲人为指导。有的人天性高妙,能够在对墙上影像的“诧异”中认识到某种异在的东西,并进而通过“回忆”认识到最真实的事物,最后摆脱枷锁,逃离洞穴,见到了太阳本身和它独一的现“在”(516b4-7)。这时他才真正成为了一个最完整意义上的哲人,他与神性和秩序打交道,因此在凡人可能的范围内,也就变得秩序和神圣(500c9-d1)。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哲人才见过真实的太阳,因此我们只有靠那些重新下降(519d5,《王制》第一个词就是“下降”,327a1)到洞穴中的哲人,请他回忆他在外面世界所看到的境况。因此,哲人帮我们回忆他所看到的“本相”乃至“真相”,就是在用“真”来教育我们,也就是像画家那样根据神圣的范式,为城邦以及我们的生活勾画出蓝图,这样我们才可能获得幸福(500e2-4)

    但真正的哲人不仅凤毛麟角,而且不愿意干预我们的俗务。一方面,“达到那个高度的人,不愿意管人间的俗务,他们的灵魂倒是愿意总把时间花在更高的东西上”(517c8-9)。另一方面,哲人重新回到洞穴之后,由于带来了新的知识,必然对既定生活方式形成一定的威胁,因此哲人所传达的真理在城邦的意见面前,不仅显得可笑 (517d4-e2),哲人甚至有性命之忧(517a5-6)。结果“成为了这一小撮中一员的那些人,拥有它 (按指哲学)就尝到了甜头和福气,同时,他们也已经充分地看到了多数人的疯狂,看清那些管理城邦事务的人没有干什么好事,也知道没有盟友可为正义之助,使他们免于毁灭。毋宁说,这些哲人全象一个人落入了野兽群中一样,既不愿意为虎作伥,又不能单枪匹马地对抗所有野兽,结果就会丧命,对城邦或朋友没有什么用处,对自己和他人也没有任何益处”(496c5-d5)。因此,那些感受过存在之亮光或“遭受到神的闪现”人 (海德格尔语),总会把自己隐藏起来。对于有心求真而又无力开悟的人,就只好首先在洞穴中寻访隐秘的哲人,找到这种人后,再请他“回忆”外面(即天上(11))的“真相”。 在古希腊语里,“回忆”不仅仅是“记忆”或“想起”,而且有“纪念”的意思,或者说,“回忆”本身就是一种“纪念”活动。我们该纪念什么,又怎么纪念呢?如前所说,那应当纪念者乃是神明的教导,以及那些高古心灵或心智广大的人从神明那里转来的启示,对于大多数无法直接倾听到圣言的人来说,先知的传报就是尤其应该纪念者。要纪念诸如柏拉图这样的哲人和先知,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敞开胸怀,仔细聆听他们的教诲。从这个意义上说,回忆就是敞开,当然,它不是“对于神秘的虚怀敞开”(海德格尔语),而毋宁是对“神圣”的虚怀敞开,以及对经典、对历史的虚怀敞开。对缪斯的传人来说,这种虚怀敞开就是谦卑地聆听“天籁”,聆听那些探入到神圣之域者的“回忆”——在古希腊神话中,记忆女神就是众缪斯的母亲,“回忆”因此也就成了思想史、哲学史等文化事业的保护神。西塞罗则说:“一个人只要在回忆和认识自己从何而来,他便是在认识神”。(12)

    纪念就是面向过往的经验,虔诚地思入那种经验中。这种“思”要从伟大的往昔或来源中把“真”召唤到眼前,并让它引领后续的经验,因为“来源始终是未来”(13)。这样,我们就赢得了一个在往前走时随时能找到自己身位的坐标,而这个坐标就是海德格尔晚年苦苦寻求的“路标”(Wegmarken)。这个路标指示的是我们当今时代“正确”的思想方向,“向后看”,因为回就是归返,就是悔改(悔今之非、回昨之是),“回,就是回家”(14)

    【注释】
    ①参Gerald A. Press(ed.). Who Speaks for Plato? Studies in Platonic Anonymity. 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2000.
    ②现在学术界已公认,Politeiapolis(城邦)的一种组织形式,没有“理想”之义,更近于英语的constitution,这里采用刘小枫教授的译法,作“王制”。
    ③本文所引柏拉图著作的希腊文本采用Ioannes Burnet的牛津版Platonis Opera, Oxonii: Clarendon, 1905-1910,引文均由笔者所译(参照了其它译本)。
    ④海德格尔:〈柏拉图的真理学说〉,刊于氏著:《路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70页。
    Zdravko Planinc. Plato's Political Philosophy: Prudence in the Republic and the Laws, London: Gerald Duckworth & Co. DM., 1991, p.35.
    ⑥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81页。
    Charles Griswold, Jr. Plato's Metaphilosophy: Why Plato Wrote Dialogues. In Nicholas D. Smith (ed.). Plato: Critical Assessments, pp.221-252.
    ⑧这是海德格尔自己的原话,见《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译,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256页。
    ⑨古典语文学家Paul Friedl?der指出了海德格尔在aletheia理解上的错误,并认为:“柏拉图并非像海德格尔所意欲证明的那样,败坏了Aletheia这个概念,而是深化,系统化和提升了这个概念”(Platon. Berlin: Walter de Gruyter & Co., 1964, p. 242),据说海德格尔只好承认自己理解有误。
    ⑩参琉善:〈摆渡〉,刊于《琉善哲学文选》,罗念生等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40页。
    (11)海德格尔:〈柏拉图的真理学说〉,见《路标》,同前,第246页。
    (12)西塞罗:《论共和国论法律》,王焕生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93页。
    (13)海德格尔:〈从一次关于语言的对话而来〉,见《海德格尔选集》,同前,下卷,第1013-1014页。
    (14)Leo Strauss. Progress or Return? In The Rebirth of Classical Political Rationalis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9, p. 227.

 

(原载《人文杂志》2006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