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蛛网的启示
据说赫拉克利特曾将灵魂与肉体的关系比作蜘蛛和蛛网，他说：“蜘蛛等在蛛网中间，只要一个苍蝇撞上蛛网，它就会立刻注意到，并飞快地跑到那个地方，好像如果不把蛛网修补好，它就会承受痛苦一般。人类的灵魂也是这样，当身体的任何部分受到伤害，就飞快地移动到那个地方，好像受到身体伤痛的扰乱。灵魂与身体紧密地、按照一定比例关系地联结在一起”(DK 22，B
当笔者尝试考虑赫拉克利特思想的整体结构或系统时，这种蜘蛛结网捕猎的感觉就变得愈发强烈。因为蜘蛛在结网的时候通常是先结出几根经线，形成蛛网的主干，之后在这些经线之间做大体上同心圆式的运动增加纬线，将经线彼此联结起来，并将蛛网一圈一圈地完成。在笔者心中，这个蛛网的形象或许正是理解赫拉克利特思想系统的最好方式。我会首先用六个主题引出赫拉克利特思想的整体框架，构成蛛网的经线，随后将其他残篇分门别类纳入这个框架，构成这张蛛网的纬线，同时增强这个蛛网的强度和韧性。②
二、中心：逻各斯及其基本特征
很少有人会质疑逻各斯(logos)居于赫拉克利特思想的中心位置。“逻各斯”一词在赫拉克利特那个时代已经有了非常丰富的内涵，包括词语、故事、数学比例关系、计算、理性、法则等等。这个逻各斯既是赫拉克利特自己在著作中讲的话，又是万物或整个宇宙运行时总的支配原则，这个原则是理性的(可以被人类的理性认识)、按照一定比例关系运转的。根据亚里士多德和塞克斯图斯·恩培里柯(Sextus Empiricus)的证言，我们有理由相信B1就是赫拉克利特著作的开始，而在一部作品的开始谈论自己要说的话是当时希腊很常见的写作方式，因此我们最好首先将开头的这个逻各斯理解为赫拉克利特自己的话：“虽然这里的逻各斯永远如此(eontos aei)，人们却无法理解”(B1，部分)。③但是如果仅仅将这里的逻各斯理解为赫拉克利特自己的话，那么接下来的半句就不免令人费解，因为赫拉克利特接着说：“既在他们听到它之前(prosthen)，也在他们一旦听到之时”(B1，部分)。如果说人们初次听到这里的话时无法理解还说得通，那么说人们在听到它之前也不能理解就显得非常奇怪。这样我们就不得不超出赫拉克利特自己的话去考虑这个逻各斯的不同含义，而最恰当的含义就是万物运行的原则。因为赫拉克利特接下来说：“万物都依据这个逻各斯发生”(B1，部分)。这样看来，“逻各斯”从赫拉克利特著作的一开始就有了非常丰富的含义。当我们考察另一则非常重要的残篇时，这种丰富性体现得更加明显：“不要听我的，而要听逻各斯的，同意万物是一就是智慧”(ouk emou，alla tou logou akousantas homologein sophon estin hen panta，B50)。这里赫拉克利特明确地将自己所说的话与那个难以明言的逻各斯对立起来，如果我们要用一句话概括逻各斯的特征，那么没有哪句话比“万物是一”更恰当了。这种将万物看作一个整全的观念也就成了理解赫拉克利特所有思想的核心，其他所有的残篇都是对这一有力宣言的注解。因此我们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将赫拉克利特的思想理解成一张整全的蛛网。
从赫拉克利特明确提到逻各斯的残篇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到逻各斯的这样几个基本特征：永恒性、普遍性和神圣性。我们从B1中已经看到了这个逻各斯的永恒性(“永远如此”)和普遍性(“万物都依据这个逻各斯发生”)，B2再次强化了这个逻各斯的普遍性：“这个逻各斯是共同的(xunou)，但是大多数人活着却好像有他们自己的想法”(B2)。在 B1的“永远”一词里我们也可以初步体察到这个逻各斯的神圣性，因为在希腊人看来，只有带有神性的东西才是不朽的、不变的、永远的；而在B114中，这种神圣的观念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所有人类的礼法都由一来孕育，这个一是神圣的(theiou)”(B114，部分)。
但是认识到逻各斯指挥万物，使万物成为一个整全，并且具有永恒、普遍和神圣的性质，并不意味着我们真的理解了这个逻各斯。因为它很难用明确的语言直接表达出来，那么我们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它就需要找到一些可以直接认识的事物作为表象或体现。这样就有了我们接下来讨论的五个主题，它们本身都不是逻各斯，但是又都在某一方面与逻各斯相似，或者在某个范围内发挥着类似于逻各斯在整个宇宙中发挥的作用。
三、经线：五个主题及其与逻各斯的联系
有五个赫拉克利特著作中的关键概念可以来构成这张思想之网的经线，它们构成了这张蛛网的主干，支撑起整个结构。它们的另一个特点就在于与圆心直接联系，因此笔者会选择若干具有代表性的残篇，着重讨论五个主题与逻各斯的联系。并且用一些标志现代学术划分的词来大致规范这五个主题各自的领域。
第一个主题是“火”(pyr)。借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在赫拉克利特的思想中，火既是宇宙变化发展的“质料因”又是“动力因”。因此“火”的概念就代表了赫拉克利特思想中宇宙论的部分，也包括了他对自然哲学的研究。正如赫拉克利特说的：“有序的宇宙对万物都是相同的，既不是由神也不是由人创造的，它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永恒的活火(ēn aei kai estin kai estai pur aei zōon)，按照一定的量度(metra)点燃，按照一定的量度熄灭”(B30)。火拥有逻各斯的永恒特征，同时受到逻各斯的统摄，正是逻各斯给了火必要的“量度”，规范着它在何时点燃何时熄灭。在B30中赫拉克利特只是说“有序的宇宙对万物是相同的”，而这个宇宙是“永恒的活火”，而在另一则残篇中，赫拉克利特进一步将火与万物直接联系了起来：“万物交换(antamoibē)为火，火交换为万物，就像用货物交换黄金，用黄金交换货物”(B90)。译为“交换”的antamoibē，意思包括以一物交换另一物、报偿、惩罚等，这里选取的是最基本的含义，但是这里火的形象完全可以用惩罚或报偿之类的意思来理解，因为在赫拉克利特看来，火扮演着监督和控制宇宙运行的角色：“突如其来的火审判(krinei)万物，给万物定罪(katalēpsetai)”(B66)。
第二个主题与上面提到的宇宙运行有着密切的关系，它就是“战争”(polemos)，这既是指字面的战争，同时也指斗争和对立。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万物是一”说的是万物乃是一个整全或统一体，而不是说万物都是同一的。而这个整全是一个在对立中体现出的统一体(unity in opposites)。因此战争和对立体现了宇宙变化可见的原则，是逻各斯这个宇宙运行原则的外在表现，这或许正体现了B54中在“可见的和谐”与“不可见和谐”之间进行的对照，我们可以说对立是“可见的和谐”，而对立背后的统一才是那个更美、更强大的“不可见的和谐”。在赫拉克利特看来，一切都在对立中存在，一切都是通过战争或斗争生成和毁灭，因此他雄辩地提出：“战争是万物之父(patēr)，万物之王(basileus)。他令一些成为神，一些成为人；他使一些成为奴隶，一些获得自由”(B53)。战争或斗争与逻各斯的密切关系在下面这则残篇中体现得更加清晰：“必须知道，战争是共同的(xunon)，斗争就是正义，万物都依据斗争(erin)和必然性(chreōn)发生”(B80)。在这则残篇中赫拉克利特用与描述逻各斯完全相同的语言描述了战争和斗争，在B2他说过“逻各斯是共同的”(B2)，而这里他说“战争是共同的”；在B1他说“万物都依据这个逻各斯发生”，而在此他说万物都依据斗争发生。这种语言上的同构性给了我们足够的有理由认为战争、斗争、对立正是逻各斯在这个世界上的表现。正是因为战争与对立造成和解释了事物的存在、生成和毁灭，我们可以称这部分学说为赫拉克利特的存在论。
第三条经线由逻各斯与“灵魂”(psychē)之间的关系构成。逻各斯是整个宇宙的支配原则，而灵魂则是人类生命的支配原则，人的一切活动全赖于灵魂的运作，比如生死、感官、认知、运动等等。下面的两条残篇直接将灵魂与逻各斯联系了起来：“即便走遍每一条路，你也不能发现灵魂的限制(peirata)；它的逻各斯非常之深(bathun logon echei)”(B45)；“灵魂拥有一个可以自我增强的逻各斯”(B115)。灵魂的逻各斯与世界的逻各斯都非常深刻，因此我们无法探寻到灵魂的逻各斯，就像我们无法用言辞准确把握到世界的逻各斯。从赫拉克利特的一些残篇判断，灵魂的逻各斯与世界的逻各斯似乎具有某同构性，比如说灵魂直接参与到宇宙基本质料的变化过程中(B36)，灵魂也体现在为一些对立要素之间的统一关系(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生与死的对立，如B62)。宇宙的逻各斯是最基本的原则，因此它无需任何外力便可以推动自身，而灵魂也有推动自身、增强自身的原则——它自身的逻各斯。我们有理由认为赫拉克利特相信灵魂是宇宙的缩影，通过探寻自己的灵魂，赫拉克利特实现了对与世界的运行原则的理解，就像第欧根尼告诉我们的那样：“当他小的时候，他曾说自己一无所知，而当他长大之后他宣称知晓一切。他谁的学生也不是，而是宣称他‘找寻自己’(edizēsamēn emeōuton，B101)，并从他自己那里学到了一切”(IX.5)。有关灵魂的学说就是今天说的心理学(psychology)，在赫拉克利特有关灵魂的讨论中最重要的两个主题就是生死(包括睡眠，因为希腊人通常认为睡眠是死亡的姐妹)和认知，因此笔者将他的认识论问题也包括在有关灵魂的讨论之中。
第四个主题是“礼法”(nomos)。礼法既包括了城邦中成文的、可以直接对人实施赏罚的法律、法令，也包括了不成文的习俗、约定等等，总之这个词与人类生活密切联系。这部分是赫拉克利特的政治学和伦理学。第欧根尼告诉我们，曾经有个叫迪奥多图斯(Diodotus)的语法学家称赫拉克利特的著作不是关于自然的，而是关于政治的，那些有关自然的部分仅仅是为了说明政治问题(IX.15)。这话或许有些言过其实，但是它至少向我们表明，政治问题在赫拉克利特的著作中也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B114的前半部分给我们提供了最直接的线索，让我们可以将礼法和逻各斯联系起来：“想要理智地讲话，就必须坚持万物所共同的东西，就像城邦坚持礼法，甚至要更加坚决地坚持”(B114，部分)。这句话的措辞让我们很自然地想到逻各斯，因为逻各斯正是那个“万物所共有的东西”(B2)，而与这个理性的逻各斯保持一致也就是人可以理智地讲话的必要条件。赫拉克利特用明确的语言向我们表明，在一个城邦中礼法就像是宇宙运行中的逻各斯，是城邦正常运行和人们正常生活的规范和基石。我们当然可以理解，宇宙运行的逻各斯比城邦中的那个逻各斯更加重要，因为“所有人类的礼法都由一来孕育，这个一是神圣的”(B114，另参见B33)。
最后一个主题是“神”(theos)，包括宙斯、正义女神、复仇女神等等关于神以及神圣祭仪的说法，这可以说是赫拉克利特的神学。神似乎并不是赫拉克利特思想中最高的维度，因为他明确说过：“有序的宇宙对万物都是相同的，既不是由神也不是由人创造的”(B30)，显然这个神(或这些神)并不是宇宙的全部，并不直接支配宇宙的运行——那是逻各斯而不是神的作用；神甚至可以由战争制造出来(B53)。同时，笔者还倾向于认为神对于赫拉克利特来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实体，而仅仅是一种理解逻各斯的视角，或者说用一种神圣的语言来理解逻各斯，因为对常人来说，“神”乃是他们能够想象的最高的维度，那么用神圣的语言谈论那个支配宇宙运行的逻各斯似乎也就是对逻各斯最高的礼赞(B32)，也最有助于人们理解逻各斯的本质(B64)，或者以神的名义引起人们的高度注意，从而按照某种规范行事(B24，28b)。我们已经在B114中看到逻各斯具有神圣的特征，但逻各斯究竟不等同于神，既不等同于一般的神，也不等同于最高的神——宙斯：“一是唯一智慧的，它不愿意又愿意被用宙斯之名称呼”(B32)。我们在之前的讨论中已经看到，那个“一”正是支配宇宙的逻各斯。赫拉克利特用拟人的方式告诉我们，它既不愿意又愿意被称作“宙斯”，而且他将“不愿意”放在前面。之所以不愿意，正是因为逻各斯不同于宙斯，而且它还可以被用其他的名字称呼，比如“火”、“战争”、“对立中的统一”等等，每种称呼都只不过是个名字而已，都不足以充分反应逻各斯的本质(自然)，因为正如赫拉克利特明确说的“自然喜欢隐藏”(B123)。而之所以也会“愿意”，是因为在希腊人看来“宙斯”是最高的神，是万神之父，如果让希腊人来挑选一个最神圣、最高的名称，那么恐怕没有什么比宙斯更好了，因此这个名字可能也就是人们能够想出来的最接近逻各斯的名字了，那么逻各斯也就只好接受这样一个虽然并不完全与自己吻合却代表了人们的最高敬意的名字。
四、纬线：五个主题的联系与强化
纬线的作用一方面是将经线彼此联系起来，另一方面也是要将整个体系变得更加稳固，而这正是其他残篇起到的作用。赫拉克利特依靠的主要是相同词汇或同根词汇的反复“回响”(resonance)，以及他特有的语言中意义丰富的歧义性(meaningful ambiguity)。④在本节中，我们首先来看一些可以将不同的经线紧密联系起来从而织就一张蛛网雏形的残篇；接下来我们再浏览那些可以进一步强化上面提到的六个主题的残篇。⑤
1.经线之间的联系
在用不同的主题织就一张精美严密的蛛网方面，赫拉克利特思想的严谨和精微甚至超出了现实中的蛛网。在现实中，蛛网的纬线只需要连接相邻的经线，而我们在赫拉克利特的残篇中可以发现更多的线索，从而将任意两个主题、也就是任意两条经线彼此联结起来，因此我们就有了下面这十对关系。
(1)火与战争 火作为宇宙运行的基本质料和推动力量，体现了在“战争”这一主题中突出表现的对立关系，因为火同时是“需求与饱足”(B65)；此外，火的运转变化也和生死这对与战争相伴的基本对立关系密不可分：“火生于土之死，气生于火之死，水生于气之死，土生于水之死”(B
(2)火与灵魂 在赫拉克利特看来，灵魂虽然并不是一种基本元素，但却直接参与元素之间的转化，因此与火有着直接的联系：“灵魂死就变成水，水死变成土；从土中生出水，从水中生出灵魂”(B36)。这则残篇中并没有出现火，但是如果我们结合B
(3)火与礼法 在宇宙的范围内，火支配着元素之间的运转变化；而在城邦的范围内，礼法则调控着人类之间的关系。他说：“必须要比熄灭烈火更快地止息暴力(hubrin)(B43)”，由于hubris的基本含义就是违背礼法的要求，这则残篇将火与礼法最直接地联系了起来，而赫拉克利特在这则残篇中也唯一一次将火单纯地表现为一个毁灭者，唯一一次赋予火负面的形象。通过与吞噬一切的烈火进行比较，赫拉克利特劝导人们要止息暴力、奉行节制。
(4)火与神 上一节中的讨论已经指出，火是宇宙运行中可见的逻各斯，而神则是逻各斯的神圣之名。下面这则残篇集中体现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雷电操纵万物”(B64)。雷电是火的一种表现形式，它同时让我们(对希腊人更是如此)很自然地想到宙斯，因为雷电正是宙斯最经常运用的武器，而雷电又与火的转化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赫拉克利特说“火的转化：首先变成海，从海中一半变成土，另一半变成电闪的风暴”(B
(5)灵魂与礼法 灵魂之所以与礼法有关，一方面因为人的灵魂就像城邦的礼法一样都是指导性的原则，或者逻各斯在个人和城邦事务中的体现；另一方面也因为不遵守礼法，不按照道德规范行事便会伤及灵魂，比如在教导人们节制的时候，赫拉克利特说：“与激情(thumōi)斗争是困难的，因为它想要的东西要以灵魂为代价买来”(B85)。⑥
(6)灵魂与神 在一条形式极其完美，但内容非常令人费解的残篇中，赫拉克利特将灵魂与神圣的存在联系了起来：“不朽者有朽，有朽者不朽，在对方的死亡中生存，在对方的生命中死去”(B62)。不朽者在希腊是神的代名词，而从这里看有朽者无疑指的是人。灵魂正是赋予人生气，也就是掌控人类生死的东西。赫拉克利特在这里的意思似乎是，一个高贵的灵魂虽然也会死去(有朽)，但是在死去之后会成为不朽的神，而他们在成为不朽的神之前乃是有朽的人。
(7)灵魂与战争 灵魂与战争的关系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灵魂内部的斗争，正如B85表明的，灵魂内部显然并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在内部存在斗争，一个灵魂想要保持健康就要反抗欲望或激情的侵袭。另一方面，灵魂中的各种状态与对立统一这一存在论基本原则有着同构的关系，就像一切存在者都通过对立之间的统一得以存在，灵魂中看似对立的状态也通过相互转化归于统一：“生存与死亡、清醒与睡眠、年轻与年老是相同的。因为前者转换为后者，而后者再转换为前者”(B88)。
(8)礼法与战争 在赫拉克利特看来，守护礼法就像进行战争一样需要坚强的信念和斗争的精神，他说：“人们必须为礼法而战，就像保卫他们的城墙那样”(B44)。而在他教导人们奉行节制的德性时，赫拉克利特也诉诸对立面的相互依存性说服人们不要放纵自己的欲望，因为：“对人类来说得到所有他们想要的并不好。疾病使得健康甜蜜和美好，饥饿使得饱足[甜蜜和美好]，劳累使得休息[甜蜜和美好]”(B110-111)。
(9)礼法与神 在赫拉克利特看来，神是礼法和道德规范的守护者，他们会褒奖遵从和捍卫礼法的人，也会惩罚那些无视礼法、道德败坏的人。这一点从下面两个残篇看得非常清楚：“诸神和人们将荣誉授予那些战死的人(B24)；“正义女神会抓住谎言的制造者和为谎言作证的人”(B28)。这似乎是希腊传统神学世界观的体现，抑或是赫拉克利特为了劝说人们尊奉礼法采取的修辞策略，毕竟在他说过“对神来一切都是公平、好的和正义的，而人们将一些事情看作不正义的，另一些看作正义的”(B102)。
(10)战争与神 上面提到的B53已经揭示了战争与神的第一层联系：战争造成了人与神之间的区分，因此战争是高于神的力量，这也再次表明神并不是赫拉克利特思想中至高的维度。但是反过来，对立的事物又在神之中获得了最终的统一，因为“神”作为神圣之名正是逻各斯这一“万物是一”的总原则的象征：
“神是日与夜、冬与夏、战争与和平、饱足与饥饿”(B67，部分)。
2.主题的回响与经线的加强
关于逻各斯的讨论除了第III节中提到的B1，2，50，114之外，B30，32，33，41，115也明确加强了逻各斯的三个基本特征，我们甚至可以说赫拉克利特的所有残篇都在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加强着对逻各斯的理解。
有关火的学说以及赫拉克利特的宇宙论我们可以区分出这样几个方面：首先是基本元素及其相互转化，这部分内容包括B30，
关于战争或存在论的残篇几乎随处可见，因为“对立统一”经常被看作赫拉克利特全部学说的缩影。与这一主题有关的残篇一部分将重点放在对立上(但永远是统一或和谐中的对立)，这类残篇又可以区分为两种，一种强调相对性，即某一事物从不同角度考察或从不同主体的立场出发会表现出不同的性质或特征，比如B4，5，9，13(=37)，58，61，79，82，83，92，102，125；另一种强调相互依存性，即没有对立的一方另一方就无法存在或无法认识，比如B23，57，62，65，67，103，111。还有一部分残篇强调统一或和谐(但永远是有对立在其中的统一或和谐)，包括B8，10，50，51，54，57，59，60，67，88，103，106。
上面提到赫拉克利特关于灵魂的学说可以分为心理学和知识论，是赫拉克利特传世作品中的另一个主要部分。前者主要讨论灵魂的性质和原则(B11，36，45，78，85，115，117，118，119)，以及赫拉克利特尤其看重的生死和睡眠问题(B1，21，26，27，48，62，63，75，77，88，89，96，98)；后者则讨论人类如何进行认知，处理了认识对象的性质及认知的困难(B18，22，93，123)、认识能力的普遍性(B89，113，114，116)、真知与意见的区别(B17，40，70-74)、智慧的性质和地位(B35，41，112)、直接经验的重要性(B7，55，56，101，
关于礼法的残篇同时包括了赫拉克利特关于道德与政治的思考，而道德与政治这两方面在绝大多数希腊哲学家那里都是不能截然区分的。这些残篇包括B4，20，23，24，25，
最后，赫拉克利特的神学理论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他的“理性神学”，即从理性出发讨论神的性质(B16，24，28b，32，33，41，62，63，64，67，78，80，92，93，94，102，114)，批判同时代人对神的错误观点(B5，67，86)；另一方面是赫拉克利特对那个时代宗教祭仪的看法，或者是指责当时的宗教祭仪不仅不能带来虔敬，反而会将人引向不敬神(B5，14)，或者是一些相对中立的评论和阐释(B15，68，69，92)。
通过上面三节的讨论，我们最终得到了后面这个完整的图示。
五、赫拉克利特的傲慢
现在还有为数不多的一些残篇没有被纳入整个系统。它们涉及赫拉克利特对待前人和同时代人的傲慢态度。我们已经看到，赫拉克利特充分相信自己已然洞悉了宇宙运行和人类事物的全部规律，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以傲慢闻名。在当时赫赫有名的诗人和思想家中，赫拉克利特明确批评过荷马(B42，56)、赫西俄德(B40，57，106)、毕达哥拉斯(B40，81，129)、克塞诺芬尼(Xenophanes，B40)、赫卡塔乌斯(Hecataeus，B40)和阿基洛库斯(Archilochus，B42)，而只有极少数人有幸成为例外。⑦这些大名鼎鼎的人士尚且成为他批评的目标，大众的无知与道德败坏更是成为他攻击的目标(B1，2，17，19，29，34，49，104，108)。
【注释】
①Hermann Diels and Walther Kranz, Die Fragmente der Vorsokratiker, 6th ed.,
②一篇论文的篇幅当然不足以澄清赫拉克利特思想的每一个细节，更不可能深入处理赫拉克利特学界的众多争论。我在这里仅仅给出一个初步的整体分析框架，也算是一个研究的纲要，更多的细节工作还要留到今后进行。
③所有中译文为笔者自己的尝试，由于本文的意图仅仅是提出一个分析框架，因此在具体讨论赫拉克利特的残篇时，笔者基本上只给出自己认为恰当的翻译，而不对翻译背后大量的语文学问题做更多讨论。
④关于这两个重要的解释原则，参见Kahn，The Art and Thought of Heraclitus, Cambridge:
⑤赫拉克利特的同一个残篇经常可以归入不同的主题之中。笔者的目的并非编订赫拉克利特的残篇，因此无需依据每个残篇只出现一次的原则，而是有意将一些残篇重复归类，这也正表明了赫拉克利特思想和语言的丰富性。
⑥另参见B117关于醉酒伤及灵魂的说法。
⑦在现有的残篇中，赫拉克利特只明确称赞过两个人，一个是七贤之一的庇阿斯(Bias，B39)，另一个是他的同胞赫莫多鲁斯(Hermodurus，B121)。
（原载《世界哲学》2014年1期。录入编辑：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