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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传辉】唯物主义无神论者的自由意志与精神超越如何可能?——对马克思博士论文宗教观的一种解读

欧洲文明在经历了以世袭血缘为主导的古希腊罗马时代和以宗教为主导的中世纪,到近现代逐步转向以个人权利(财产)和族源认同为主导的历史形态。以宗教为主导的制度安排,要求宗教特权的拥有者出身不必高贵,他们个人宗教文化资本的积累必需经过后天的学习和努力,而且僧侣们必须保持独身,通常情况下不生产后代,打破了世袭血缘的传承,具有历史进步意义。但这种制度在一开始就显示出易于分裂的弊端,到了近代它保守封闭专制的弊端日益突显出来,成为进步阶级的众矢之的。在生产力快速发展、海外殖民地和世界市场不断扩张、财富疯狂积聚的时代,一方面是科学昌明,思想解放,人本主义高歌猛进,另一方面是人欲横流,贫富分化,战争频仍,经济危机周期性发作。恩格斯曾这样总结19世纪上半叶三个在欧洲居于主导地位的国家:英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社会革命,法国经历了彻底的政治革命,德国经历了巨大的哲学革命,而社会革命可能比政治革命和哲学革命的意义更加重大。人类从被基督教分裂涣散的状态中联合起来,走上自我认识和自我解放的道路。1马克思的思想就是这个社会转型时代的产物——一方面要实现政治解放和思想解放就要冲破宗教樊篱,高举人本主义大旗,为个人自由张目;另一方面又要面对阶级对立、人心不古、道德失范、社会冲突频发的窘境。

马克思于1918年出生在一个犹太家庭中。为了生存需要,1824年其父亨利希·马克思率领全家改信基督新教,时年卡尔·马克思6岁。亨利希是一位思想开明的律师,具有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意识,景仰启蒙思想家莱辛、伏尔泰、卢梭等。对早年马克思影响至深的另一位长辈是他家的邻居、后来成为他岳父的路德维希·冯·威斯特华伦,他虽然身为政教合一国家的政府枢密顾问,却是一位热情的人本主义者,家里藏书丰富,对少年马克思的成长提供了充分的精神养分,马克思博士论文的扉页上即写着“献给这位慈父般的朋友”。1835年,马克思进入波恩大学学习,很快就受到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对宗教信仰产生怀疑,他的父亲对此感到担忧,写信给他说:“你保持着良好的品行,这点我确实毫不怀疑。但对上帝的虔诚信仰是道德的巨大动力。你知道,我远非狂热的宗教信徒。但是,这种信仰迟早都会成为一个人的真正[需]要,生活中往往有这种时候,甚至一个无神论者也会[不知]不觉地拜倒在至高无上的神面前。这是很平常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崇拜牛顿、洛克和莱布尼茨所信仰过的东西。”2

第二学年,马克思转入柏林大学,继续学习法学,但他的兴趣更多地集中在哲学方面,他选修了新黑格尔派代表人物鲍威尔的圣经讲座。他经历了思想上的剧烈动荡和不知疲倦地探索,改掉了大学一年级放浪形骸的生活,放弃了任何娱乐,经常通宵达旦地学习和思考,“他今天创造的东西,明天就破坏了,最后,既毁了自己的东西,又没有吸收旁人的东西”3。在大学二年级患病期间,他从头到尾地阅读了黑格尔的著作和他弟子的大部分著作。经过阅读和讨论,马克思接受了他原来“想避开的现代世界哲学”,成为一名青年黑格尔派。他参加了博士俱乐部,青年黑格尔派的代表人物鲍威尔和鲁藤堡均成了他的密友。他在1937年11月给父亲的信中说,他不喜欢黑格尔哲学那种“离奇古怪的调子”,但“再度潜入大海,不过有个明确的目的,这就是要证实精神本性也和肉体本性一样是必要的、具体的并有着坚实的基础;我不再练剑术,而是要把真正的珍珠拿到阳光之下”4他开始用自我意识的异化来看待宗教:“我这个不知疲倦的旅行者着手从哲学上辩证地揭示这个表现为概念本身、宗教、自然、历史的神性。”5他的世界观悄然发生了转变,逐渐形成了青年黑格尔派式的无神论观点。“帷幕降下来了,我最神圣的东西被毁掉了,必须用新的神来填补这个位置。”6马克思没有明说新的神到底是什么,但从青年黑格尔哲学的观点中,我们可以推测,它就是代表普遍的人性又超越一切的自我意识。他开始关注现实问题:“我从理想主义,——顺便提一下,我曾拿它同康德和费希特的理想主义作比较,并从中吸取营养,——转而向现实本身去寻求观念。如果说神先前是超脱尘世的,那么现在它们已经成为尘世的中心。”6这显示出他超越青年黑格尔派的端倪。

1841年,他向柏林大学提交了一篇论伊壁鸠鲁哲学的论文《论德谟克里特的自然哲学与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该论文写于1840年下半年至1841年3月底,其时他刚刚大学毕业。他在拉丁文学位申请书中希望获得硕士学位,柏林大学法学系主任在推荐信中给予了高度评价:“学位论文证明该考生不仅有才智、有洞察力,而且知识广博。”7但不知为何——可能是由于该论文的卓越建树却有无神论倾向的政治敏感性,结果他从耶拿大学而非柏林大学越级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

这也是马克思一生中唯一一部专业的哲学著作。关于论文选题的初衷,他在16年以后在致友人的信中说:“在古代的哲学家中……伊壁鸠鲁(尤其是他)、斯多葛派和怀疑论者,(我)曾专门研究过,但与其说出于哲学的兴趣,不如说出于(政治的)兴趣。”8今天看来,它的政治意义在于为人文理性解放之路寻求哲学依据。

一、赞扬伊壁鸠鲁原子论,为无神论寻找哲学依据

希腊晚期,盛行伊壁鸠鲁派、斯多亚派和怀疑派等三股哲学思潮。过去2000多年的历史学家一概对这个时期的思想成就评价很低,认为希腊哲学在亚里士多德达到极盛以后就衰落了,因此晚期的希腊哲学只有一个“平淡的结局”9。伊壁鸠鲁继承了德谟克里特的原子学说,认为世界是由原子和虚空构成的,世界的本原是原子。罗马著名的思想家西塞罗认为,伊氏的自然哲学大部分只是抄袭了德氏的学说,而那些和德氏不一样的地方,反而“损害和败坏”了德氏;普卢塔克甚至认为:“伊壁鸠鲁从整个希腊哲学里吸收的是错误的东西,而对其中正确的东西他并不理解”;以莱不尼兹、黑格尔为代表的近代欧洲哲学界也普遍继承了这种观点,认为伊壁鸠鲁只是德谟克里特思想不合格的抄袭者。10

年轻的马克思从启蒙思想和现代物理学的角度重新审视伊氏的学说,认为情况并非历史上的研究者所认为的那样,伊氏的学说,表面看来与德氏大体一致,但那些差异的细微之处却是至关重要的。在对世界本原的认识方面,德氏认为,一方面原子和虚空构成了世界万物,但因为原子是极细微的,肉眼不可能看见,对我们是隐蔽的,有时又称为“观念”;另一方面,感觉虽然是真实的,却是变动不居的,不稳定的,只是一些幻象。为了在纷繁复杂的自然现象中找到永恒不变的原则,他走遍了半个世界,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博学的人,但是他没有找到克服感性和理性矛盾的方法。马克思评论说:“一方面求知欲使他不能平静,另一方面对真实的即哲学的知识的不满足,迫使他外出远行。他认为是真实的那种知识是没有内容的;而能向他提供内容的知识却没有真实性。”11据说德谟克里特因为这种知识的二律背反而深感惶惑不安,以致他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以使感性的目光不致蒙蔽他的理智的敏锐”。因此原子世界到底怎样,就是我们无法认识的,陷入了唯心主义和怀疑论,甚至不可知论的泥淖。

相反,在伊壁鸠鲁看来,感性知觉是更基本的知识,是真实可靠的。“一切感官都是真实东西的报道者。”“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驳倒感性知觉;同类的感性知觉不能驳倒同类的感性知觉,因为它们有相同的效用,而不同类的感性知觉也不能驳倒不同类的感性知觉,因为它们并不是对同一个东西作出判断;概念也不能驳倒感性知觉,因为概念依赖于感性知觉”。12马克思评价道:“当德谟克利特把感性世界变成主观假象时,伊壁鸠鲁却把它变成客观现象。而且在这里他是有意识地作出这种区别的,因为他断言,他赞成同样的原则,但是并不主张把感性的质看作是仅仅存在于意见中的东西。”12马克思在1858年2月22日致拉萨尔的信中再次评论说:“关于伊壁鸠鲁则可以详细地指出:虽然他是以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为出发点,但是他到处都把问题要点颠倒过来。至于西塞罗和普卢塔克没有理解这一点,那几乎无可责怪,因为像培尔,甚至像黑格尔本人这样的聪明人都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对黑格尔这样一个最早了解全部哲学史的人,是不能要求他在细节上也不犯错误的。”13

由此,我们从世界观基础来看,无论德谟克里特带有怀疑论倾向的原子论自然哲学,还是伊壁鸠鲁带有经验主义倾向的原子论自然哲学,最终都会导致对至上神的否定。

最后,在抽象的个别性以其最高的自由和独立性,以其总体性表现出来的地方,那里被摆脱了的定在,就合乎逻辑地是全部的定在,因此众神也避开世界,对世界漠不关心,并且居住在世界之外。

人们曾经嘲笑伊壁鸠鲁的这些神,说它们和人相似,居住在现实世界的空隙中,它们没有躯体,但有近似躯体的东西,没有血,但有近似血的东西;它们处于幸福的宁静之中,不听任何祈求,不关心我们,不关心世界,人们崇敬它们是由于它们的美丽,它们的威严和完美的本性,并非为了谋取利益。14

神灵被认为也是由原子构成的,并不参与人类的福祉与灾祸。这种非人格化的物化的泛神论思想,是对神灵的虚拟化,表面上好像并未否定神灵的存在,但是否认神灵的支配地位和作用,本质上是弱的无神论。在评价伊壁鸠鲁利用原子学说反对古代希腊民族的天体崇拜时,马克思这样写道:

要知道,他不仅同占星术进行斗争,而且也同天文学本身,同天体系统中的永恒规律和理性进行斗争。最后,伊壁鸠鲁同斯多亚派的对立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当天体被说成是原子的偶然复合,天体中发生的过程被说成是这些原子的偶然运动时,斯多亚派的迷信和他们的整个观点就已经被驳倒了。15

马克思对历史上对伊氏的歪曲和不解加以反驳,他评价道:

不过,这些神并不是伊壁鸠鲁的虚构。它们曾经存在过。这是希腊艺术塑造的众神。西塞罗,作为一个罗马人,有理由嘲笑它们,但是,当普卢塔克说:这种关于神的学说能消除恐惧和迷信,但是并不给人以愉快和神的恩惠,而是使我们和神处于这样一种关系中,就像我们和希尔卡尼亚海的鱼所处的关系一样,从这种鱼那里我们既不期望受到损害,也不期望得到好处,——当他说这番话时,作为一个希腊人,他已完全忘记了希腊人的观点。理论上的宁静正是希腊众神性格上的主要因素。16

马克思在《关于伊壁鸠鲁的哲学笔记》中,摘录了一些更加明确的无神论文献,但未在博士论文中加以引用。从伊壁鸠鲁致梅诺伊凯乌斯的信中,马克思大段地摘录了下列旗帜鲜明的无神论观点,比如:“因为众人关于众神的意见不是预想,而是虚妄的假设。”17马克思没有在博士论文中引用这些观点,客观原因可能是出于当时德国神权政治的压力,以及对能否获得学位的顾虑。同时由于青年马克思的思想还停留在青年黑格尔派的水平上,在世界观上还是把神灵看成是自我精神的外化。相反,马克思在博士论文的序和附录中却表达了明确的无神论观点。在博士论文的序中引用了伊壁鸠鲁这句话:

只要哲学还有一滴血在自己那颗要征服世界的、绝对自由的心脏里跳动着,它就将永远用伊壁鸠鲁的话向它的反对者宣称:“渎神的并不是那抛弃众人所崇拜的众神的人,而是把众人的意见强加于众神的人。”

这句话并不简单地否认神的存在,而是否定神的地位和作用,指出群众信神的观念不是真正的敬神。接着引用普罗米修斯的自白:

总而言之,我痛恨所有的神!18

马克思将这句话当成哲学自己的自白,也是哲学自己的格言。他站在新黑格尔派人本主义的立场上表示,反对不承认人的自我意识是最高神性的一切天上的和地上的神(暗指维护宗教的统治者),不应该有任何神同人的自我意识相并列。年轻的马克思借此表达了要效仿普罗米修斯,为了从神权政治那里盗取人类理性的启蒙之火,作一名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

在附录的残存片断中,我们发现了马克思更明确的无神论论述。他直接把关于神存在的本体论证明说成是同语反复;对神的任何证明,刚好是它不存在的证明。相反,他认为本体论证明刚好证明的是人的自我意识存在。19因为有序和附录片断中的这些言论,如前所引,吕大吉先生甚至将这个时期的马克思称为战斗的无神论者。由于马克思博士论文序、附录片断和正文在无神论态度上的明显差异,我们甚至有理由推测,马克思并未向校方提交前两者用以申请博士学位。

四年以后,在与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们直接将伊壁鸠鲁说成是西方无神论的鼻祖:“伊壁鸠鲁则相反,他是古代真正激进的启蒙者,他公开地攻击古代的宗教,如果说罗马人有过无神论,那末这种无神论就是由伊壁鸠鲁奠定的。因此卢克莱修歌颂伊壁鸠鲁是最先打倒众神和脚踹宗教的英雄;因此从普卢塔克直到路德,所有的圣师都把伊壁鸠鲁称为头号无神哲学家,称为猪。也正因为这一点,亚历山大里亚的克雷门才说,当保罗激烈反对哲学时,他所指的只是伊壁鸠鲁的哲学。”20值得注意的是,“打倒众神和脚踹宗教!”这一激进无神论名言,不像国内引用者们流行的误读那样直接出自伊氏,而是出自普氏对他的评论。

二、高度评价伊壁鸠鲁原子偏斜运动学说,为自由意志寻找哲学依据

伊壁鸠鲁关于原子的偏斜运动学说的意义是马克思特意强调和高度宣扬的。德谟克里特把一切均归为必然性,他认为使一切事物产生的原子旋涡就是必然性;必然性是命运,是法,是天意,是世界的创造者;偶然性只是人们虚构出的幻影,因为偶然性和强有力的思维是敌对的。

马克思概括了伊氏关于原子运动的三种形式,即直线式的下落、偏离直线和原子间的相互排斥。“可是,原子脱离直线而偏斜却把伊壁鸠鲁同德谟克利特区别开来了。”21在古代思想家中,只有卢克莱修理解了伊氏的偏斜运动,并作了较为深刻的阐述;22偏斜是原子本身的属性,它就是自身的原因,也没有哪些原子作直线运动哪些原子作偏斜运动的“事先规定性”,偏斜“既不在确定的地点,也不在确定的时间”发生,它发生在小得不能再小的空间里;23“正确地断言,偏斜打破了‘命运的束缚’,并且正如他立即把这个思想运用于意识那样,关于原子也可以这样说,偏斜正是它胸中能进行斗争和对抗的某种东西”24。原子偏离直线运动的属性排除了原子论被将一切都解释成必然性的宿命论宗教哲学所利用的可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在伊壁鸠鲁看来,承认德谟克里特的这种机械唯物论的必然性学说,还不如信奉有神论,因为有神论还会给人留下希望。

与此相反,伊壁鸠鲁说:“被某些人当作万物主宰的必然性,并不存在,毋宁说有些事物是偶然的,另一些事物则取决于我们的任意性。必然性是不容劝说的,相反,偶然是不稳定的。所以,宁可听信关于神灵的神话,也比当物理学家所说的命运的奴隶要好些,因为神话还留下一点希望,即由于敬神将会得到神的保佑,而命运却是铁面无情的必然性。应该承认偶然,而不是像众人所认为的那样承认神。”在必然性中生活,是不幸的事,但是在必然性中生活,并不是一种必然性。通向自由的道路到处都敞开着,这种道路很多,它们是便捷易行的。因此,我们感谢上帝,因为在生活中谁也不会被束缚住。控制住必然性本身倒是许可的。25

马克思显然十分欣赏这种反宿命论立场,他进而解释道:

在有限的自然里,必然性表现为相对的必然性,表现为决定论。而相对的必然性只能从实在的可能性中推演出来,这就是说,存在着一系列的条件、原因、根据等等,这种必然性是通过它们作为中介的。实在的可能性是相对必然性的展现。26

偏斜学说兼顾了必然性和偶尔性的统一,同时适用于物理现象和精神现象。马克思实际上对伊壁鸠鲁的思想有所发挥,将必然性说成是相对的,而且必须依赖于一系列的条件才能产生作用,决定事物的发展方向。这就给人类主观意志的作用留下了发挥的空间。他引用了一位古代伊壁鸠鲁派哲人韦莱的观点说:“伊壁鸠鲁拯救了我们,使我们获得了自由。”27马克思重新高度评价这一学说认为它,实际上是站在启蒙运动的立场上高扬个人自由意志。

独立自由又相互排斥的原子式的个体如何组成社会?马克思后来发现,早在2000年前,已经有了答案,社会契约论最早是由伊壁鸠鲁提出来的。“为了让我们的圣者看看伊壁鸠鲁哲学所根据的现实基础,我们只须提出以下一点就够了:国家起源于人们相互间的契约,起源于contratsocial(σμυθηχη)[社会契约],这一观点就是伊壁鸠鲁最先提出来的。”28对这一过分超前的思想,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进一步的评论,作为这段话出处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已经发表了他们的伟大发现——历史唯物主义。

三、反驳对伊壁鸠鲁的精神贬低,为唯物主义的超越精神寻找哲学依据

从古至今都流传着一种流行的谬见,认为唯物主义者都是贪图感官刺激、物质享乐、没有超越精神的人。青年马克思也是在这种思想氛围中成长的。在中学考试宗教作文中,马克思接受了在欧洲流行已久的偏见,认为伊壁鸠鲁的快乐是肤浅的,他这样写道:“可见,同基督结合为一体会使人得到一种快乐,这种快乐是伊壁鸠鲁主义者在其肤浅的哲学中,比较深刻的思想家在知识的极其隐秘的深处企图获得而又无法获得的,这种快乐只有同基督并且通过基督同上帝结合在一起的天真无邪的童心,才能体会得到,这种快乐会使生活变得更加美好和崇高。”29

上大学以后,阅历和洞察力很快改变了马克思的观点。古人记述了关于德谟克利特的轶事,马克思引述的主要是第欧根尼·拉尔修和亚里斯多德的记载。古希腊原子论的奠基人之一德谟克利特出生于富商之家,早年一度经商,却淡泊名利。为了追求真理和智慧,他决定外出游学。他和他的两兄弟划分了祖上的家产,他分到了最少的那份,100塔仑特现金。传说他用这笔钱漫游了希腊各地,远达埃及,向祭司学习几何学,甚至超过了埃及专门从事土地丈量的人,也曾游历波斯,拜访迦勒底人。有些人还说,他到过埃塞俄比亚,曾在印度会见过裸体智者。当德谟克利特回到阿布德拉之后,却遭到了一场审判,他被控“挥霍财产罪”。根据该城的法律,犯了这种罪的人,要被剥夺一切权利并被驱逐出城外。在法庭上,他为自己做了辩护:他没有浪费财产而是用这些钱财去探索世界,在法庭上当众阅读了他的名著《宇宙大系统》。他的学识和他的雄辩取得了完全的胜利,法庭不但判他无罪,还决定以5倍于他“挥霍”掉财产的数字——500塔仑特的报酬奖赏他。他被当成城市的伟人,在有生之年城邦就为他建立了铜像,死后还以整个城邦的名义为他举办了盛大的葬礼。德谟克利特不惜代价地追求知识的精神值得永远铭记和颂扬,但关于他的精神解脱之道,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评价道:“德谟克利特说到‘宁静’,也就是说到‘精神的安静’,也就是说到‘返回自身’,也就是说到‘排斥世界’;德谟克利特是一个斯多葛主义者,他和口念《Brahm》(应该说《0M》[“唵”])的印度头陀的差别不过是像比较级和最高级之间的差别一样,即‘只有程度上的’差别。”30

伊壁鸠鲁则认为,哲学应当使人获得自由和幸福,“谁如果说研究哲学的时间尚未到来或者已经过去,那么他就像那个说享受幸福的时间尚未到来或者已经过去的人一样”。马克思评价说:“伊壁鸠鲁在哲学中感到满足和幸福。”31他后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更详细地引用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资料,指出以追求智慧为乐来安顿人生是古希腊诸多哲学流派的理想境界:“并非斯多葛主义者是现实化了的智者,而智者,sophos,不过是理想化了的斯多葛主义者;他还会看到,sophos不仅以斯多葛主义者的形象出现,也同样在伊壁鸠鲁派、新学园派和怀疑论派那里出现。一般说来,sophos是希腊的philosophos[爱智者,哲学家]借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最初的形象,在神话中是七贤,在实际中是苏格拉底,在斯多葛派、伊壁鸠鲁派、新学园派和怀疑论派那里则是一种理想。”32

伊壁鸠鲁在哲学中找到了安生立命之所,尽管这种生命终极关怀没有预设神灵依靠和来世的安慰,仍然可以使他对生老病死泰然处之。马克思用一种赞同的语气叙述道:“德谟克利特由于对知识感到绝望而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伊壁鸠鲁却在感到死亡临近之时洗了一个热水澡,要求喝醇酒,并且嘱咐他的朋友们忠实于哲学。”33

古代希腊人世代流传的观念认为,天体是永恒的,不生不灭;天体就是众神,可以给人祸福。伊壁鸠鲁否认这种观点,“对于天体的崇敬,是所有希腊哲学家遵从的一种崇拜”,而“伊壁鸠鲁反对整个希腊民族的观点”34,他认为“人的心灵的最大迷乱起源于人们把天体看作是有福祉的和不可毁灭的”35。马克思用青年黑格尔派的观点分析说,天体崇拜只是古代希腊人自我意识的反映,是人们自己在崇拜他自己的精神:“天体系统是现实理性的最初的、朴素的和为自然所规定的存在。希腊人的自我意识在精神领域内也占有同样的地位。它是精神的太阳系。因此,希腊哲学家在天体中崇拜的是他们自己的精神。”

伊壁鸠鲁主张,任何对天象的解释都可以接受,只要它与观察到的现象相符,只是神话必须加以排除。方法是通过人类的理智推导,进行类比。“必须紧紧抓住现象,抓住感性知觉。因此,必须应用类比。这样就可以对天象以及其他经常发生并使其他人特别感到震惊的事物的根据作出说明,从而消除恐惧,使自己从恐惧中解放出来”。36马克思用新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来概括伊壁鸠鲁的幸福哲学:“于是,伊壁鸠鲁得出结论说:因为天体的永恒性会扰乱自我意识的心灵的宁静,一个必然的、不可避免的结论就是,它们并不是永恒的。”37人的幸福、心灵宁静成为衡量一切思想观念和对象的尺度,这是古希腊的人本主义宣言,也是伊壁鸠鲁哲学中最具时代意义的声音。

欧洲历史上的信仰主义思想家纷纷批判伊壁鸠鲁的快乐学说,代表人物是普鲁塔克38,马克思曾专门写了《评普鲁塔克对伊壁鸠鲁神学的论战》批驳普氏的观点,并把它当作博士学位论文的附录,但这个附录如今只能看到一些片断了。普氏曾批判伊氏不懂快乐的品质差异,将高尚的精神快乐等同于肉体的快乐。认为如果伊氏的快乐学说顺利实行,“会消除恐惧和迷信,但是并不会给人以快乐和神的恩惠,而是使我们和神处于这样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我们从神那里既不会得到恐惧,也不会得到快乐”39。马克思辩护道:“同时应当时刻注意,除了精神的自由和精神的独立之外,无论是‘快乐’,无论是感觉的可靠性,无论什么东西,伊壁鸠鲁一概都不感兴趣。”40在马克思看来,伊壁鸠鲁高扬的人的幸福和心灵的宁静,实质就是人类精神的自由和独立。这正是启蒙思潮的核心之所在,也是马克思重视伊壁鸠鲁哲学的真正原因。这一点可以从1845年马克思和恩格斯第一次合著的《神圣家族》中得到明确的佐证:“跟基督教的忏悔相反,对于自己的过去,她提出了这样一条斯多葛派的同时也是伊壁鸠鲁派的人性原则,这是自由而坚强的人的原则:‘到头来,做过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411845-1846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再一次批判麦克斯和施蒂纳对伊壁鸠鲁的误解时指出,伊壁鸠鲁追求的超越、独立的精神境界并不像历史上的信仰主义者污蔑的那样仅仅是肉体感官的快乐,唯物主义者通过对事物真实面貌的认识,摆脱欺骗和蒙昧,同时可以达到超越快乐的心灵宁静(不动心)境界:

他把伊壁鸠鲁派的“快乐”与斯多葛派的和怀疑论派的“不动心”对立起来,他不知道这种“不动心”在伊壁鸠鲁那里也出现过,而且是一种比“快乐”更高级的东西。因此,这种对立就根本不存在。他告诉我们,伊壁鸠鲁派“只教人一种有别于斯多葛派的对世界的态度”;那就请他给我们指出一个不是“只教人一种有别于斯多葛派的对世界的态度”的“古代和近代的”(非斯多葛派的)哲学家吧!圣麦克斯最后还以伊壁鸠鲁派的一句新格言来丰富我们的知识:“世界必须受到欺骗,因为世界是我的敌人”;但人们至今仅仅知道伊壁鸠鲁派说过这样的话:世界必须摆脱欺骗,即摆脱对神的恐惧,因为世界是我的朋友。42

在麦克斯和斯蒂纳之前,哲学巨匠黑格尔早就将伊壁鸠鲁学派、斯多葛学派和怀疑论者都说成“抱的目的是使精神对现实界的一切漠不关心”43。马克思指出,唯物主义者伊壁鸠鲁快乐的精神超越和斯多葛学派的“不动心”不同,伊壁鸠鲁不仅不是对现实漠不关心,而且还要使它摆脱欺骗和恐惧。马克思还引用古希腊作家琉善的记载指出,在罗马帝国崩溃的时代,这些“不动心”的怀疑论者、斯多葛派拥戴者沦落为资本家、贵族和地方总督们的弄臣,“在餐桌上为几根骨头和面包屑而和奴隶们争吵不休,在争得一勺酸酒之余,就专管用‘不动心’‘忘言’‘快乐’等逗人的话来使大臣和他的客人们开心”44

在博士论文最后,马克思高度赞扬伊壁鸠鲁是“最伟大的希腊启蒙思想家”。

总而言之,学生时代为马克思人生观、世界观和思想大厦打下了坚实的地基。博士论文无疑是马克思人格器宇和思想格局的初次整体亮相,贯穿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的主旋律——人类自由和解放的主题已然成形。关注人类命运,实现人类解放,克服人性局限性,无疑是马克思一生奋斗的终极目标。正是在他的大学时期,马克思的世界观发生了第一次重大转变——从宗教的救赎转向人文性的救赎,实现了从有神论到无神论的转变。宗教的救赎是要把人类从预设的原罪中解放出来,解救实现在彼岸的天国;人文理性的救赎是要把人从宗教的束缚也是人自身的无知和恐惧中解救出来,实现人的自由意志;政治经济的救赎是要改变与人类自由平等的本性相背离的社会现实,解救实现在现实社会之中。

同时也要看到,马克思通篇论文的基本方法还停留在黑格尔哲学的水平,他将人的自我意识簇拥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并用自我意识的运动来说明原子的存在与运动,未摆脱唯心主义的立场,不可能产生彻底的无神论。自我意识如构成世界万物的原子独立不可分却又相互排斥,这种意象透露出近代资产阶级个体主义意识形态根基,居于这种意识形态核心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等个人权利。这种思潮引领西方世界数百年,直到今天仍然支配着世界道德讲坛,是一切民主自由人权话语的哲学基础。财产的特权是最容易世袭的,而作为知识的宗教特权却不易继承,在这种意义上讲,资产阶级个体主义摆脱了宗教的特权同时也以更加直接的方式复辟了世袭制。对现实政治的关切使学生时代的马克思意识到启蒙思潮的局限。他的中学作文和博士论文中同时彰显的主题是英雄主义和利他精神,他试图凭此超越狭隘的个体主义。普罗米修斯—耶稣基督是两希文明相结合的牺牲救世情怀的象征,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个体主义的否定:既然人人像孤独的原子一样平等自由,那就不应当有个别的原子比别的原子更伟大,也不应当有救与被救的关系,但在学生时代的马克思身上二者却混而为一。应当看到在历史唯物主义没有发现之前,这种矛盾未能得到妥善的解决。反观中国,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人文理性终极关怀,以及“与天地合其德”则“哀乐不能入”的性命修炼传统,从轴心时代至今一直居于主流文化地位,从未中断。这是希腊文化与中国文化遥相呼应的心声,也为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可以发展壮大并取得成功铺垫了深厚的文化土壤。

从古希腊到现代,由此我们也可以管窥马克思思想大厦之深厚的历史文化沉淀。这是马克思之所以成为人类历史上思想丰碑的历史文化解读,也是我们今天阅读和理解马克思精神的起点。马克思主义所吸收的养分的来源,有主有次。主要的有包括我们通常强调的德国古典哲学、英国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和法国的空想社会主义,两希文明包括居于圣坛并支配一切的欧洲基督教思想从正反两方面激发了马克思主义的诞生和成长。

注释

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26页。

2 《亨·马克思和罕·马克思致卡尔·马克思(1835年11月18-29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18页。

3 《亨利希·马克思致卡尔·马克思(1837年12月9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568页。

4 马克思:《致亨利希·马克思(1837年11月10-11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13页。

5 同上,第13页。

6 同上,第12页。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942页。

8 马克思:《马克思致斐·拉萨尔(1857年12月21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27页。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15页。

1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19-20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8页。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23-24页。

12 同时参照《关于伊壁鸠鲁的哲学笔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22页。

13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148页。

1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35-36页。

15 同上,第60页。

16 同上,第36页。

1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9-30页。

1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12页。

1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101页。

2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47页。

2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30页。

22 同上,第32页。

23 同上,第34页。

24 同上,第33-34页。

2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25-26页。

26 同上,第27页。

27 同上,第26页。

2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147页。

2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453-454页。

3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146页。

3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24页。

3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143页。

3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25页。

34 同上,第55页。

35 同上,第56页。

36 同上,第58页。

37 同上,第59页。

38 普鲁塔克(约公元46-120年),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作家、哲学家、历史学家,以《比较列传》(又称《希腊罗马名人传》或《希腊罗马英豪列传》)一书闻名后世。

3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80页。此句出自《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40卷中录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中只包含附录《评普鲁塔克对伊壁鸠鲁神学的论战》,有这样的论述:“他们的学说以某种方式消除恐惧和迷信,但是,它不会给人以欢乐和神赐的愉快。”(《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98页。)

4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第80页。

4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216页。

4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146-147页。

43 同上,第148页。

44 《马克思因格斯全集》第3卷,第148-149页。忘言:意为规避深信无疑的判断。

(原载《世界宗教研究2019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