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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明】何为马克思主义的“本体论”?

 

 多年以来,我国有许多学者在争论,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是不是本体论、是怎样的本体论。本文试图结合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在参照和对比之下对这一问题进行探讨。本文认为,在既往的争论中,我们首先要解决的核心问题,其实是对“本体论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理解。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在所讨论的基本概念的界定上就存在着歧见,其后的问题也就难以进一步探讨清楚。

一、对“本体论”的三种不同理解

对“本体论”的第一种理解,以俞宣孟先生《本体论研究》一书中对本体论的定义为代表。《本体论研究》中归纳出本体论有三个特征:(1)从实质上讲,本体论是与经验世界相分离或先于经验而独立存在的原理系统;(2)从方法论上讲,本体论采用的是逻辑的方法;(3)从形式上讲,本体论是关于“是”的学说,“是”是经过哲学家改造以后而成为的一个具有最高、最普遍特征的逻辑规定性的概念。(参见俞宣孟,第27)在其看来,Ontology按照其字面的原意乃是一门关于“是”的学问,应当译成“是论”,并且它是超验的、纯粹逻辑的研究,是作为纯粹的哲学原理,而不以任何事物为对象。根据这个标准,则自然哲学、宇宙论等都有特定的研究对象,不是本体论。

这种理解是很有道理的,严格的、最狭义的Ontology就是如此,在此种对“本体论”的理解下,俞著中反复论证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本体论,乃至现代西方哲学大部分流派都没有本体论的问题,哲学史上只有像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学说这样的少数学说才是作为“第一哲学”的典型的本体论。我们还可以说,对这样的本体论,马克思主义是批判的,其声称要“消灭”哲学、“终结”哲学,要义之一正是要否定这样的哲学,否定彼岸世界的哲学,排斥“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5)而恩格斯在高度评价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时,也正是以黑格尔式的本体论哲学来作对照的:“它是从纯粹思维出发的,而这里必须从最顽强的事实出发。一种自己承认是‘从无,经过无,到无’的方法,在这种形式上在这里是根本不适用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41)

第二种,从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对哲学基本问题的表述出发来理解“本体论”。恩格斯把全部哲学的基本问题归结为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讨论世界的本原是精神还是物质,而恩格斯这样的研究,就被我们一些学者理解为是本体论。这种对于“本体论”的理解,显然是与上一种基于词源含义的理解,即与最狭义的、作为“是论”的Ontology有差别的,“本体论”的词义发生了偏移或发展。这种“本体论”,不仅要研究特定的东西,而且把特定的东西作为世界的本原,探究本原是物质还是精神。

基于这种对于本体论的理解,还产生了两派不同的进一步的看法:一派是经典的辩证唯物主义体系,认为马克思主义把世界本原归结为物质存在,既然它探讨世界的本原,并且还具体地谈到这种本原究竟是物质还是精神,从而就判断说马克思主义是本体论。艾思奇《大众哲学》即以加括号的“本体论(世界观)”为章名(《艾思奇文集》第1卷,第140),在当今学界如黄枬森先生等坚持并阐发了这种路向。另一派看法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本体论,其认为马克思并不是非常清晰地去把世界归结于物质还是精神,而是超越了这种对立。但与此同时,超越论者对“本体论”这个术语的把握,实际上也是持第二种理解,认为本体论是具体地讨论何者是世界本原,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区别。同样持第二种理解的这两派,他们的区别在于:前一派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坚持了哲学基本问题,而且坚持物质是世界本原的观点,从而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本体论,而且是物质本体论;后一派则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实际上超越了恩格斯所说的哲学基本问题,超越了物质与精神的对立,从而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本体论,既不是精神本体论,也不是物质本体论。

第三种,对于“本体论”的理解更加宽泛,认为可以超越那种把整个世界归结于物质或精神二选一的终极本原的做法,而只要探究世界中某种存在的基本的、重大的地位,就是“本体论”。所以,当今我们许多学者说“实践本体论”是本体论,实际上对于“本体论”,不仅不是在上述第一种意义,并且也不是在第二种意义上理解它,而是已经赋予了它新的含义。基于“本体论”这个词的第三种含义,然后才称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本体论,因为马克思主义显然讲了某种具有重大意义的存在,例如讲人的感性活动、讲了实践,从而就可以宣告说马克思主义是本体论,是实践本体论。尽管他们与持第二种理解的学者在表述上可以同样认可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本体论,但实际上两者之间的观点有天壤之别。他们不仅对本体论的含义的理解,而且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质的理解,都完全不同。

二、西方马克思主义关于本体论的两大判断

本文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的角度认为,上述第三种理解,其重要的源头正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而我国当代许多学者对此问题的看法,并非我们全新的创造,乃是由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理论阐发,这种阐发于上世纪80年代起在我国产生了巨大影响,我们将其接受过来并进一步加以发挥,今天才使得“本体论”的概念变得更加宽泛。可以说,如果我们不掌握这些理论家的先行成果,也就不会产生对本体论的新理解。而就本体论的新的第三种意义而言,西方马克思主义已经达成了以下两个基本判断:(1)马克思主义是本体论;(2)马克思主义的本体论是实践本体论。

尽管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直接提到“本体论”一词时,像施密特《马克思的自然概念》开篇即论述马克思唯物主义的所谓“非本体论性质”(施密特,第5),或又如弗洛姆先肯定“马克思是一个本体论的唯物主义者”,然后加以悬置,“但他确实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也就很少谈到这些问题”(弗洛姆,第26),绕开它再去作自己的阐发。但是,他们这里所否定或悬搁的,只是第二种意义的本体论,如果我们不是看其术语选择,而是从其思想实质来考虑,则西方马克思主义中的主流,是主张要超越传统的唯物和唯心的对立,超越传统的物质第一性,进而,他们实际阐发了第三种意义上的“本体论”思想,只是未以此称谓来命名。另一方面,例如柯尔施《马克思主义和哲学》中的提法,是断定马克思主义“是哲学”,他乃是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观念’辩证的‘自我运动’下面发现了历史的现实的运动,并把这一历史的革命运动宣布为唯一‘绝对的’存在”。(Korschpp.131-132)柯尔施将社会历史运动、将人的实践活动视作基本的存在,他断言马克思主义“是哲学”,就是在说马克思主义有着对这种基本存在的探寻,所以,若我们用后起第三种意义的“本体论”语词来述评这样的实质思想,也就可以说,柯尔施断定了马克思主义是本体论、并且是实践本体论。

我们还可以列出许多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的相应论断,比如:葛兰西认为,“客观的总是指‘人类的客观’,可以认为它正是等于‘历史的主观’”(Gramscip.445);列斐伏尔提出“物质是一个X”、“自然界本身是无动于衷的”(Lefebvrep.99),把物质作为纯粹的方法论结构,为了说明人的活动使自然界具有意义;阿多诺说“客体只是一个术语上的伪装”(Adorno and Theodorpp.192-193),在他看来,客体不能离开主体而独立存在;马尔库塞认为不仅要在客观的意义上,更要在主观的意义上理解自然界,自然“本身就是一种生命力,是主体—客体”(马尔库塞,第150);梅洛-庞蒂说:“世界就是我们所知觉的那个东西”、“事物和世界是通过我的身体而给予我的”。(Merleau-Pontyp.133)举出这些话,就是为了说明一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主流思想,是主张超越传统的物质—精神式的本原探求,凸显人、人的实践这种基本存在的重要地位,断定马克思主义是第三种理解下的本体论、是实践本体论——西方马克思主义关于马克思主义本体论的这两个基本判断和结论,已经在国内学界被广泛接受。那么,我们如何对这两个判断进行评价,其是否还存在什么问题?本文认为,我们仍需加以反思,并且我们首先有必要重读卢卡奇晚年的《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

三、卢卡奇晚年的两点反思

卢卡奇的《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对其本人早年思想乃至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传统,进行了检讨。不少论者轻视乃至否定该书,将它看成卢卡奇晚年一部折衷主义乃至思想混乱的作品。但是,我们通过考察该书的创作过程,可以看到卢卡奇原是打算要为伦理学著作写出绪论,来为伦理学奠定基础,他却是投入全部精力将这个绪论扩大,成为关于社会存在本体论的篇幅巨大的独立作品,由于卢卡奇患癌症去世,他留下了还未最终修著完的书稿。所以,我们单从卢卡奇的创作实践也可以看出,《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是卢卡奇对于一生哲学道路的系统总结与积极反思,是留给我们的宝贵哲学遗产。因此,我们要完整准确地理解和评价西方马克思主义在本体论问题上的两个基本判断,完全可以而且应该参考卢卡奇晚年的反思,将卢卡奇的反思作为看待这个问题的重要视角。

卢卡奇该书所作的检讨之一,是针对早年否认马克思主义是本体论的提法,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中认为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是方法,而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则讲要返回到存在去,存在的概念应该占主导地位。卢卡奇认为,如果只谈认识论方法论而不谈本体论,马克思主义就是一种无根的浮萍,而如果这样,马克思主义就退化为认识论主义,就与西方哲学的总体发展趋向是一致的,马克思主义也就没有了社会存在本体论的地位,所以他要回到存在,讨论存在是什么、何以存在,他正面地构建起一个社会存在本体论。卢卡奇在社会存在本体论的部分之中,大力阐发物质与精神的统一、社会存在是有机整体、社会存在的历史性等等思想。这与他早年的理论、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传统,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而他这里所主张的社会存在本体论,正是第三种意义的“本体论”。

而检讨之二,则是针对早期否认物质世界的客观存在。卢卡奇早年为了强调世界和自然是人化自然,进而否认自然辩证法、否认自然界的客观存在。而到了晚年,他则提出关于两种本体论的学说,即自然本体论和社会存在本体论。晚年卢卡奇认为,承认自然是理解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前提和出发点。前述检讨之一所构建的社会存在本体论,在卢卡奇晚年新的理论框架中,也是建立在自然本体论的基础之上的,承认后者才能有前者,并且,由于承认了自然本体论,所以卢卡奇也改而承认自然辩证法是存在的。

那么,晚年卢卡奇的这种对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反思、检讨与修正,是否是沿着正确的方向在走呢?本文以为是正确的。应该看到,西方马克思主义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实践本体论,这些阐发本身是非常有创见、非常重要的,但本文认为它还有不够周全之处,对这种“实践本体论”的阐发需要抱有一种审慎的态度。马克思对他自己的新世界观,对这种实践的唯物主义,有着直接的表述,例如《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第一条的确高度强调实践的人的作用,旧唯物主义“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实践的唯物主义第一个要点就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从主体方面去理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4)其后《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更是进一步声明,“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同上,第76)

但是,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不能片面地理解它们,《提纲》第一条还有另一方面:马克思在讲到旧唯物主义的缺点之后还讲到了唯心主义,它们的缺点则是“抽象地发展了”能动的方面,它们其实并不真正懂得“现实的、感性的活动”。这两方面都缺一不可,我们对马克思主义不能仅仅从主体方面去理解,不能把能动的方面仅仅是唯心主义地发展。马克思所讲的“实践”的后面,还有其唯物主义基础,而西方马克思主义只强调第一方面,恰恰犯了错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在强调实践本体论的时候,非常强调马克思的“人化自然”思想,据此来认为自然界都是人的实践、人的活动的产物,并进而片面地从主观方面去理解世界。例如,卢卡奇早年《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直接认定自然范畴就是社会范畴。他们的思想其实是与马克思的“人化自然”思想有差别的,本文试图将这些差别归纳为以下六个方面。

四、马克思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对于自然看法的六大差别

第一,马克思强调人化自然,但马克思是否把一切自然存在都看作是社会存在、是社会活动的产物,是否认为一切自然都是人化自然?关于这一点,卢卡奇在晚年看到,有社会存在,也有自然存在。实际上,马克思认为有两种自然:一种是被劳动改造过的人化自然,另一种是保持其原始直接性的自然,而只有前者才是社会活动的产物,正如《形态》中所说的,“在这种情况下,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持着”。(同上,第77)所以,在这个最初的点上,列宁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向马赫主义所提出的质疑,仍然是有意义的:在人类存在以前,自然早已存在了。(参见《列宁选集》第2卷,第81-82129)

第二,马克思从确认人化自然出发,是否进而就把人化自然概念完全归结为社会范畴,也就是说,人化自然物除了它的社会性之外还是否有自然性?马克思并不能把经由社会活动而作了形态改变的自然,看作丧失了自然本性和自然基质的东西。例如,马克思对于商品所作的分析,就指出:“种种商品体,是自然物质和劳动这两种要素的结合。如果把……各种不同的有用劳动的总和除外,总还剩有一种不借人力而天然存在的物质基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56)不能借自然的人化,用劳动产品的社会性去消解它的自然性。与商品一样,一切劳动产物,一切人化自然物,也都具有两重性,如果完全从主观方面去理解,认为自然性不存在了,这样解读马克思就会纯然陷入一种唯心主义的路径。

第三,马克思强调人化自然是以实践为中介,那么这种以实践为中介的人化自然,马克思是否认为它具有客观实在性与优先地位?马克思没有否认这一点,而是一再强调这是人的实践活动的前提、基础和对象。作为劳动产品的人化了的自然物质,也不能说它是完全从属于实践的第二性的东西,它仍然是第一性的东西。在商品中,不仅其保存和转移的天然自然属性是客观的,而且,人化因素的加入,即活劳动的凝结,也是客观的。推广到一切劳动产物,一切人化自然物,都是如此,人们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创造历史,他们“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85)人化自然仍然具有这种客观实在性,人们不能对其随心所欲,人化自然仍然具有优先地位,它作为实践的条件,制约着实践。

第四,马克思是否把世界的统一性问题一笔勾销?实际上马克思关于自然的理论主张,仍然在讲世界的统一。他在强调实践的变革作用、强调自然的人化时,没有否定统一性问题,首先是在讲世界统一于实践,然而再进一步的考察,这还是统一于物质,因为这种“人化”作用,这种实践,本身就是一种客观的、物质的活动,而非唯心主义所不懂得的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当马克思界定什么是“劳动”时说明,“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201-202)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又使用了广义的“自然”概念,即不仅是外部自然界(从天然自然变成人化自然),而且人本身,人的劳动力,“人化”作用本身,也是作为一种“自然力”,这种自然力同外部自然相对立。而相反,西方马克思主义仅仅以实践而不是物质作为出发点,以脱离了物质的实践作为出发点,就会如卢卡奇晚年所反思的,“革命的实践概念表现为一种夸张的高调”,“过度夸张实践概念可以走向其反面:重新陷入唯心主义的直观之中”(卢卡奇,1992年,第12),重蹈《提纲》第一条所批评的另一种缺点的覆辙。

第五,马克思是否否认自然观具有一种本体论地位?当然马克思没有用过“本体论”这一措辞,他在19世纪40年代中期之前正面地使用过“哲学”一词,而后又转而批判它,他反对形形色色的唯心主义特别是黑格尔的哲学,但他早期采用的“世界观”这个概念则延续下来。另一方面,马克思还沿用了“唯物主义”一词,在继承了第二种意义的本体论基础上,进而将唯物主义延伸到了更加广阔的领域,使其具有更加丰富的含义。马克思反对旧的唯物主义,在他激烈变革的过程中,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主张“彻底的自然主义或人道主义,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67)但不久后在其所承担的《神圣家族》章节中,尽管尚未摆脱对费尔巴哈的认同,但马克思已经正面地接过“唯物主义”,他称赞费尔巴哈“在理论方面体现了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160),他谈到欧文和法国一些“比较有科学根据”的共产主义者时也说,他们“把唯物主义学说当做现实的人道主义学说……加以发展”。(同上,第167-168)马克思日后反复声明自己理论的“唯物主义”属性。在80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在我国传播之初,徐崇温先生《保卫唯物辩证法》即通过对马克思大量表述的搜集整理论证了这一点。而本文在此试图作一补充,认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是同他变革之初采用的“自然主义”具有继承和发展的关系,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95)的表述,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发展为“自然(这里指一切对象的东西,包括社会在内)”。(《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29)

第六,自然界有没有规律、自然辩证法是否存在?前面几点中我们已经看到马克思笔下的自然是具有着多层次的丰富内涵,那最广义的包括社会在内的自然。早年的卢卡奇也承认有主客体相互作用的辩证法,在这里我们再返回到问题之初,即看那毕竟与人有区分、与人相对而言的外部自然界,尽管它与人的活动分不开,但这种产物的产生也是有其自然规律的,“人在生产中只能象自然本身那样发挥作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56)并且,人化了的自然仍然作用于人、制约人的实践,既然确认自然的这种客观存在,那么,马克思也必然要承认自然界有独立的规律,而不能否认自然辩证法存在。正因为人化自然它按照自己的客观规律发展,所以它才能够与人对抗,人不能随心所欲地调控它。人类所面临的自然生态问题,从反面促使我们进行此种理论上的思考,我们不妨设问,如果没有自然辩证法,生态问题岂非轻而易举可以解决,事实当然并非如此,所以我们看到,当代生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构建当中,福斯特尤其注重发掘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基础,从中汲取理论的养分。这种做法,也是对原先西方马克思主义主流传统的一种回拨,从卢卡奇到萨特等人一再否认自然辩证法存在,抽掉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本体论基础。

五、马克思的实践—物质本体论与资本批判

从上一部分可以看到,围绕人化自然这一概念,西方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是有差别的。在本文看来,我们既要反思那种传统形态的物质本体论,也要反思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本体论思想及新时期我们对其进一步的阐发。我们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本体论,在“本体论”的三种理解之中,我们当然可以接受第三种。在明确了新的含义以后,我们要在此基础上作理论阐述和表达,但是,我们也不能完全依照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笼统地主张说“实践本体论”,仍然需要做许多的补充和完善工作。马克思也不是简单地抛开了第二种含义的本体论,而是需要在物质的前提和框架下,正确地强调人的能动作用。对马克思主义的本体论,假如我们一定要有一个概括性表述,本文认为不妨作模糊处理,在实践和物质之间进行一个结合——“实践—物质本体论”。徐崇温先生曾经基于他的理论见解,把马克思主义哲学表述为“物质—实践本体论”。(参见徐崇温)徐先生的这一表述,可以说触及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质,本文赞同其基本精神。不过本文还认为,我们在理论上的重大任务,主要还不是简单做这种或那种本体论的“正名”工作,更为重要的是理解马克思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实质,把握它们各自理论的内在线索,并结合它们的现实基础和实践指向来考察和评价。

马克思、恩格斯所自称的“实践的唯物主义者”,连着的表述是“即共产主义者”,这两个提法本身是为了表达他们的关切所在,“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5)如果说马克思主义有着某种本体论的问题域,其考察存在是什么、何以存在,也是为了解决存在如何可以改造、可以改造成什么形态的问题,尤其是要揭示资本主义这一存在的基础,其由来和发展趋势,对这一存在进行批判和改造。当马克思早在1842年提及“新的世界观”时,就是意指“一些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原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527)当然,这时还只是接受当时社会流行的共产主义流派,还没有开辟出自己科学理论,之后马克思阐发出实践—物质本体论观点,也同样是在这个批判资本主义、阐明共产主义的总主题之下的。我们在前一部分中已经正面地论述了马克思的人化自然观点,而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评论“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源泉”的观点时,则认为“硬给劳动加上一种超自然的创造力”是“资产者”的取向,而“社会主义的纲领”恰恰应当与此对立。(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298)这正是我们考察马克思的人化自然理论和整个本体论观点时,需要注意的实践维度,外部自然界之所以需要在理论上确认其地位,一大原因也在于,它在实践上表现为生产的资料,其现有的占有方式正是资本主义的存在根据,共产主义革命正是要消灭这种所有制。

而对于西方马克思主义,首先我们要肯定,西方马克思主义持那样的一种实践本体论观点,是有其历史贡献的。它开启了新的理论视域,使得我们并不停留在最初的点上,单纯强调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而是促使我们由其出发,经历了辩证的发展过程,展开了丰富、全面的多的论域。当我们再谈及自然、自然辩证法等熟悉的概念时,已经是在更高的层次上达成了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完整准确地把握思想实质。不过与此同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们对本体论问题的看法,是有片面性的,而它强调主观方面也可以说是做过了头,这在卢卡奇的两点反思中可以看到。另一方面,正如佩里·安德森所言,西方马克思主义发生了“形式的转移”和“主题的创新”(参见安德森,第6596),远离了马克思主义原本的主要论域,改而以哲学和文化为主要的战场。这当然有多方面的原因,而从其实践本体论的观点来看,资本主义存在及其扬弃的根据和条件问题,是无法从自然和人化自然本身当中导出的。马克思则相反,是从中进一步研究并发展出完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本体论恰恰缺失了这一导向实践的桥梁。这一点,卢卡奇晚年反思也看到了:“任何想对社会实践产生重大影响的重新解释马克思的尝试,必须与对资本主义新阶段的经济分析联系起来。”(卢卡奇,1993年,第295)对这一点,我们在今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当中,还有很大的阐发余地。而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当代的发展中,还有一个重要生长点即生态社会主义理论的构建,这切合于马克思的自然观和本体论思想,也切合马克思批判现存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主旨,是这种批判的一个重要维度,值得我们高度重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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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哲学研究》()2015年第2015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