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系统介绍和评述国际学界《巴黎手稿》的文献学研究成果,我们已经知道《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若就其总体而言则称为《手稿》,若分而言之则称为《第一手稿》、《第二手稿》、《第三手稿》等等)和包括《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以下按学界习惯简称为《穆勒评注》)在内的《经济学笔记》在写作时间上是交叉进行的,在内容上是不可分割的,二者合在一起构成了所谓《巴黎手稿》的全部。[1]这一成果意义重大,应该成为马克思主义研究、特别是早期马克思思想研究的一个基本出发点。
时隔多年之后,马克思异化理论再次成为国内学界讨论的一个热点问题就是由此而来,并且取得了可喜的进展。清华大学韩立新教授、吉林大学张盾教授对《穆勒评注》中交往异化理论的研究就是显著的例证。韩立新教授指出,《手稿》中《第一手稿》的异化劳动的逻辑是主客二分的逻辑结构,是“抽象的——孤立的——人类个体”的逻辑结构,其核心是孤立的主体的自我异化。这一逻辑导致如下双重缺陷:1)对人的理解上陷入先验的人本主义逻辑;2)方法论上面临解释市民社会的困难,也正是因此,《手稿》无法对异化劳动的第四个规定做出说明。但如果考虑到《巴黎手稿》的写作顺序,即《第一手稿》→《穆勒评注》→《第二手稿》→《第三手稿》,我们就可以看出,《穆勒评注》中对交往异化问题的讨论正是对第四个规定的说明,其基本内容包括三个层次的规定:1)私人所有的异化就是交往的异化;2)货币本身就是交往的异化;3)交换本身就是交往的异化。交往异化思想中最重要的是社会关系视角的引入,这种引入一方面使马克思摆脱了抽象的主客体式人本主义逻辑,破除了只从劳动说明人的本质的局限性,另一方面则使马克思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社会概念。因此,最后的结论是:交往异化在思想水平上高于异化劳动,《穆勒评注》在理论上也比《第一手稿》成熟,《穆勒评注》是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根本性转折点。[2]张盾教授的论文主要讨论黑格尔的承认理论对于马克思的重大影响以及马克思通过交往异化理论对黑格尔承认论题的重大推进,进而从哲学史研究的角度回应和支持韩立新教授的研究结论。[3]
上述颇具启发性的研究不但以无可辩驳的观点向我们指出,无视《经济学笔记》的《手稿》研究是不合法的,不讨论《穆勒评注》中的交往异化思想就无法完整理解《手稿》中的异化劳动理论,从而为我们重新思考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指明了方向;而且还以问题遗留的形式为我们的这种重新思考规定了论题,主要包括:《穆勒评注》中交往异化思想的内在结构是怎样的?它和《手稿》中的第四个规定是什么关系?《手稿》中的异化劳动理论四个规定之间是什么关系?《手稿》是否是一个整体?以及作为回答这些问题的关键性前提,人的本质是什么或人与社会的关系是怎样的?之所以把这些问题称之为遗留下来的问题,是因为它们或者没有得到讨论,或者还有继续讨论的必要。本文的目的在于,沿着既有的文献学研究成果给出的方向,从理论逻辑的层面对这些问题做一点粗浅探讨。
一、人与社会
关于《手稿》的研究,学界广泛流行着一个可以称之为“阿尔都塞教条”的认识,即认为《手稿》是青年马克思不成熟的著作,因为其中的主导逻辑是抽象人本主义因而不是真正马克思主义的,真正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是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开始的。这就是阿尔都塞“认识论的断裂”[4]、广松涉“异化论到物象化论的飞跃”[5]所指涉的东西。望月清司[6]、韩立新的《穆勒评注》研究得出的结论与之类似而略有不同。也就是说,他们基于同样的理由,同样认为存在着这样一个“飞跃”或“根本性转折”,只不过他们认为这个思想的转折是发生在《穆勒评注》,而不是《德意志意识形态》。因为后两者所依据的文献学研究证据确凿,所以本文将略过阿尔都塞和广松涉,通过讨论望月清司和韩立新教授的研究来指出所有“阿尔都塞教条”信奉者们在逻辑上的失误。
我说的是他们对马克思的人的观念或人与社会关系的看法的不理解。这是所有“阿尔都塞教条”信奉者们的阿基里斯之踵,必须予以斩断。
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理解最为人们所熟知的是如下论断,即“……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费尔巴哈没有对这种现实的本质进行批判,因此他不得不……假定有一种抽象的——孤立的——人的个体。……他只能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7]60。这实际上也是所有“阿尔都塞教条”信奉者们认为在马克思思想中发生过“断裂”、“转折”或“飞跃”的重要依据,其逻辑进路不过是将这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出现的“社会关系”概念往前追溯到《穆勒评注》的“交往”概念而已:《第一手稿》用“类”和“劳动”来规定人,其结果是将人错误地理解为“抽象的——孤立的——人类个体”,而《穆勒评注》通过“交往”概念引入了社会关系视角,从而才真正理解了人,很显然,《穆勒评注》高于《第一手稿》,交往异化理论高于劳动异化理论,《巴黎手稿》不是一块“整钢”,而是发生过一次转折或飞跃,节点就是《穆勒评注》。
然而,这样的论证似是而非,因为上引马克思的论述中“社会关系”概念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在其现实性上”这个限定词。如果不注意到这一点,即使用“社会关系”或“交往”等概念替换了“类”、“劳动”等概念,依然有将人抽象化和孤立化的陷阱存在。实际上,马克思之前或之后的很多经济学家、政治学家和哲学家们(也包括有些所谓马克思主义者)就是这样将资产阶级社会的社会关系固定化和永恒化的。因此,问题不在于粗暴地否定这一或那一规定,而在于马克思用“劳动”、“类”、“社会”这些规定来表述人的本质时的内在逻辑结构。
实际上,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理解是一个可以称之为三位一体式的总体理解。首先,“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8]105在马克思的理解中,这有两个方面的涵义:一方面,人是能动的存在物,人的自然力和生命力作为天赋和才能、欲望和需要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是受动的存在物,人的天赋和才能的发挥、欲望和需要的满足需要一个不依赖于他而存在于他之外的对象来实现。两个方面合在一起引出了一个重要的规定,即劳动。人通过劳动占有对象,进而成为存在着的、成为现实的。
其次,“人不仅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人的自然存在物,就是说,是自为地存在着的存在物,因而是类存在物。”[8]107这里说的是人通过劳动实现自己内在的本质力量的过程是有意识的进行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8]57。
不过事情并未到此结束,还有最后一个规定。人有意识地通过劳动来存在的活动是在社会中进行的。“不仅我的活动所需的材料——甚至思想家用来进行活动的语言——是作为社会的产品给予我的,而且我本身的存在是社会的活动;因此,我从自身所做出的东西,是我从自身为社会做出的,并且意识到我自己是社会存在物。”[8]83-84因此,综合地说,人是有意识地在社会中进行的劳动的存在物。这是马克思关于人的完整理解。
不过,好像并没有谁否认过马克思做出过上述三个规定,问题是如何理解这三个规定之间的关系。前面我们曾说过,理解这种关系的关键在于理解“在其现实性上”这个限定词。但它究竟意指什么呢?《穆勒评注》有三段话给了我们答案。
第一段话:“不论是生产本身中人的活动的交换,还是人的产品的交换,其意义都相当于类活动和类享受①——它们的现实的、有意识的、真正的存在是社会的活动和社会的享受。因为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所以人在积极实现自己本质的过程中创造、生产人的社会联系、社会本质。”[8]170这里是说了“人的现实的、真正的存在是社会的”存在,甚至有了“社会本质”这样的说法,但同时也指明了这种社会联系、社会本质并非独立存在,而是“人在积极实现自己本质的过程中创造、生产出来的”,所以整段话的意思实际上是说人在劳动中创造、生产其本质,即其社会联系和社会本质。
第二段话:“上面提到的真正的社会联系并不是由反思产生的,它是由于有了个人的需要和利己主义才出现的,也就是个人在积极实现其存在时的直接产物。”[8]171这里的“需要和利己主义”明确指向前面提到的自然性即人作为自然存在物所秉有的天赋和才能、欲望和需要,“积极实现其存在”则明确指向前面所说的劳动,整段话的意思无非是说人在劳动的过程中创造出自己的社会联系。
第三段话:“国民经济学以交换和贸易的形式来探讨人们的社会联系或他们的积极实现着的人的本质,探讨他们在类生活中、在真正人的生活中的相互补充。”[8]171这里将“人们的社会联系”与“积极实现着的人的本质”相等同,直接地看是将人的本质的积极实现规定为人的社会联系,但如果联系其中的国民经济学批判的语境,那么也可以将其视为一种明确告诫,即不能将社会联系孤立地和抽象地来理解。得出这一点看似有点武断,实则非常自然,因为接下来马克思所讨论的不过是交换的“整个发展”[8]176而已。
细心的读者或许已经发现,上引三段话里都有一个核心语汇,即“积极实现”,而这就是我们所一直强调的“在其现实性上”的确切涵义所指。实际上,这里“积极实现着的人的本质”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在其现实性上的人的本质”意思完全一致,即人在劳动过程中“积极实现着”自己的本质,形成人的社会联系,构成人真正的和现实的存在,而这也就是“在其现实性上”的人的本质。
但这同时也就意味着:如果非得要用一个概念来规定马克思对人的总体性理解,那这个概念只能是“劳动”,而不能是“类”或“意识”,也不能是“社会”或“社会关系”或“交往”等等,因为在马克思看来,社会关系是人的劳动的直接产物,而意识则是人的生命活动即劳动的类特性(这与后来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规定,即“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9]25不尽相同,兹事体大,此处略而不谈),而这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个“积极实现着的”或“在其现实性上”的动态理解,无论是“类”或“意识”,还是“社会”或“社会关系”或“交往”等等都可能变得抽象从而沦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
实际上,如果考虑到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历程,我们可以说,劳动概念是马克思沿着青年黑格尔派不断将黑格尔“精神”概念世俗化前进时最终得出的理论成果。马克思是在这个概念的基础上把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科学分析和空想社会主义的政治主张联系起来,从而成就其所谓科学社会主义的。《巴黎手稿》是马克思主义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而理解这一奥秘的关键就是这个劳动概念。
首先,马克思是在写作《穆勒评注》之后的《第三手稿》的“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中逻辑地阐明劳动这个概念的,虽然前面的《第一手稿》已经在谈劳动及其异化了,但那只是从国民经济学给定的经济事实出发的。“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8]101“他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劳动是人在外化范围之内的或者作为外化的人的自为的生成。黑格尔惟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8]101这也就是说,现实的人是通过劳动生成为人的,但这个劳动不是抽象的精神劳动,而是“感性的现实的活动”[8]111。可以看出,这个劳动概念确实是人本主义的,但这绝不是什么抽象人本主义。马克思是在用劳动概念反对对人的抽象理解。
其次,加入“社会”、“社会关系”或“交往”等规定不是要废除劳动/人的概念,而是劳动/人的概念的合乎逻辑的进展。这是一种思想的“进化”[10]序7,或者说,是“一种‘成长’的标志而非一个转折点”[11]134。实际上,在马克思的理论中,“作为剧作者和剧中人的个体”从来都是处于“论述的中心位置”,“人自身被赋予了一种优越地位,他们从这里出发来审视他自己与社会和自然之间现实的和潜在的关系;他的处境成了他是谁和他做什么事情这些内容的拓展,而不是相反”[10]序1。“社会”、“社会关系”或“交往”等规定的加入只是把一个非常重要的新要素加到了劳动/人的概念之中而已,但这种加入与废除或取消劳动/人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其实,“社会关系”和“交往”的首要涵义并不是有的论者所常谈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交往,而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和交往,是后者决定了前者,而不是相反。另外,“社会”概念的出现也绝不是《穆勒评注》才开始的事情,早在《〈黑格尔法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就曾得出过这样的结论:“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7]1。而在核心主题是交往异化的《穆勒评注》中,马克思也同样地重视和强调人的劳动本质:“我们的产品都是反映我们本质的镜子。”[8]184“我的劳动是自由的生命表现,因此是生活的乐趣。在私有制的前提下……劳动是我真正的、活动的财产。”[8]184
最后,马克思后来的思想发展不但没有放弃劳动/人的概念,而且正是在此基础上建构了自己的科学社会主义。比如,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物质生活的生产本身被确立为历史的第一个活动,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9]23再比如《资本论》,且不说其关于劳动过程的著名论述与《第一手稿》中相关论述的惊人相似,就是其实际的论述对象或马克思所关注的事情本身,也并非是表面上的“资本”,而是本质性的“劳动”,《资本论》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是关于劳动的科学,而不是关于资本的科学。[12]83
二、异化劳动的四个规定与其关系
在讨论了人、人与社会的关系这个前提性问题之后,我们再来看《巴黎手稿》中的异化劳动理论就非常清楚了。首先,异化劳动的四个规定是一个整体,并且其间的逻辑顺序也不能妄加变动:前两个规定,即劳动产品及劳动过程的异化合乎逻辑地导致了后两个规定,即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和人与人相异化,前者是基础,后者是结果,而并非如有的论者所说的那样,第四个规定与前三个规定之间存在着所谓转折或飞跃,并且后者高于前者。在这四个规定之间关系问题上的失误,是“阿尔都塞教条”信奉者们的主要失误。但望月清司对前两个规定的精彩的文本分析确有颇多启发之处,其中最重要的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强调。
其次,《穆勒评注》中的交往异化思想确实是对《第一手稿》中的第四个规定的说明和解释,其内容也确实包括如下三个规定:1)私人所有的异化就是交往的异化;2)货币本身就是交往的异化;3)交换本身就是交往的异化,如韩立新教授所详加证明的那样。但韩立新教授的论述完全是按照文本展开的顺序进行的——这对于文本解读来说绝不是问题,而是非常恰当的做法,但如果从逻辑的角度来看,则是有问题的。《穆勒评注》的写作是摘要并附加长长的评注,这就必然会随着(穆勒)原著的既有顺序进行,但这并不必然就和(马克思)思想自身的内在逻辑相符合。实际上,这一逻辑顺序应该是:3)交换本身就是交往的异化;1)私人所有的异化就是交往的异化;2)货币本身就是交往的异化。“由于贫困,由于需要”[8]172,人们拿自己的产品余额来交换另一个人的产品余额,这就是物物交换,“外化的私有财产的粗陋形式”[8]174;然后是私有者和私有者之间的相互关系,即交换关系,这表现为“私有财产的相互外化”[8]173;最后是这种异化关系的最高表现,货币及其“完成”[8]170。即信用业和银行业在国家中的统治的建立。这就是交换所必然导致的运动(“交换只能导致运动”[8]181)的“整个发展”[8]176。
实际上,对这种逻辑关系的不理解,除了文本顺序的表面原因之外,还有另一个更为深层的即思想层面的原因(这也是望月清司虽然重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问题但最终仍然陷入迷途的原因所在)。望月清司和韩立新教授着力于建构马克思的市民社会历史观,从而强调私人所有的异化在交往异化中的基础性地位,这从逻辑上来看是非常顺利的。然而实情是,马克思市民社会研究的目的是批判现代市民社会即资产阶级社会,而不是建立什么市民社会历史观。马克思的历史观,实则就是《手稿》中的劳动或异化劳动理论:“对社会主义的人来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8]92而大家熟知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对一般市民社会的集中研究或所谓历史唯物主义一般原理,就其实质内容而言,无非是异化劳动理论的进一步展开和系统化而已,就其理论目的而言,则是为科学阐明现代市民社会即资产阶级社会的历史性(产生、发展和消亡)找到可靠的方法论指导;而这也就意味着,所谓市民社会历史观不能脱离开马克思思想的内在整体性而独立存在,恰恰相反,它的理论意义和理论地位要在这一内在整体性中获得阐明,否则只能偏离马克思主义。至于《穆勒评注》,它对私人所有的异化的讨论既不能使《巴黎手稿》成为望月清司所说的一部“‘市民社会’的著作”[6]115,也不是像韩立新教授所言,只是偶尔涉及资产阶级社会关系下的异化劳动[2]7,文本中“国民经济学”、“现代国民经济学”、“在私有制的前提下”等术语的大量使用无不直接指向那个特殊的市民社会即资产阶级社会,虽然这里确实引入了资产阶级社会之前的市民社会和私人所有等等。
再次,《穆勒评注》中交往异化思想是对异化劳动的第四个规定的解释和说明,但不是这种解释和说明的全部内容。异化劳动的第四个规定是人同人相异化,其基本特征是以非人的方式对待他人。这逻辑地包含三个方面,即工人与工人相异化、工人与非工人相异化、非工人与非工人相异化。《穆勒评注》中私人所有的异化可以算作非工人与非工人相异化的说明,但也并不全面,其中还应该包括《第一手稿》中所讲的资本家之间的竞争、租地农场主和土地所有者之间的竞争以及资本家和土地所有者之间的竞争,最后还有《第三手稿》中国民经济学领域中的理论争论,如罗德戴尔、马尔萨斯等人与萨伊、李嘉图等人就奢侈和节约而展开的戏剧性争论。
同样,我们完全可以从《巴黎手稿》中读出另两方面的内容。第一,工人与工人相异化。这主要是指工人之间的竞争。这种竞争由于资本家没有工人能比工人没有资本家活得更长久,由于资本家之间常见的和有效的联合,由于工人人数的增加,由于机器的大量使用等原因而“变得越来越激烈、反常和带有强制性”[8]10。第二,工人与非工人相异化。一方面,就生产而言,工资、资本利润的确定都离不开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敌对斗争,工人是在为非工人劳动,劳动产品为非工人所占有;另一方面,就生产与消费及需要的关系而言,非工人利用工人的“牲畜般粗陋而野蛮”的需要疯狂地无止境地对工人进行敲诈勒索:“房东从贫困中取得巨额利润。……还从堕落的无产者的恶习中抽取利息。(卖淫,酗酒,抵押放债人)”[8]34;“没有一个宦官不是厚颜无耻地向自己的君主献媚,并力图用卑鄙的手段来刺激君主的麻木不仁的享受能力,以骗取君主的恩宠;工业的宦官即生产者则更厚颜无耻地用更卑鄙的手段来骗取银币,从自己按照基督教教义去爱的邻人的口袋里诱取黄金鸟……工业的宦官顺从他人的最下流的念头,充当他和他的需要之间的牵线人,激起他的病态的欲望,默默盯着他的每一个弱点,然后要求对这种殷勤服务付酬金”[8]120-121。
最后,完整的异化劳动理论除了工人的异化这一方面之外,还有另一方面,即非工人的异化。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就此讲了三个要点,即“凡是在工人那里表现为外化的、异化的活动的东西,在非工人那里都表现为外化的、异化的状态。其次,工人在生产中的现实的、实践的态度,以及他对产品的态度(作为一种内心状态),在同他相对立的非工人那里表现为理论的态度。第三,凡是工人做的对自身不利的事,非工人都对工人做了,但是,非工人做的对工人不利的事,他对自身却不做”。[8]64马克思对非工人的异化的讨论就此戛然而止,不过据美国学者奥尔曼、我国青年学者徐国超的研究②,我们实际上可以在《巴黎手稿》以及后来马克思著作中论及资本家的地方找到对这一纲要式说明的补充和完善。然而坦率地讲,除了《第三手稿》论货币一节、《穆勒评注》中对货币、信贷关系的精彩分析以及资本家的相互竞争和资本家对工人的敲诈勒索时的贪婪无耻之外,笔者现在也说不出什么更多的新东西来,有兴趣的读者完全可以参看两位学者的研究成果。在此,我只想强调指出:在马克思看来,虽然异化劳动是发生在所有人身上的事情,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同是人的自我异化,不过有产阶级的异化只表现为理论的态度,有产阶级在异化中保持着自我感觉良好的虚假外观,所以只有工人阶级的解放才能够实现普遍的人的解放,这里面包含着对空想社会主义以及各类资产阶级辩护士们的批判,同时也包含着马克思整个阶级斗争理论特别是其有关革命策略问题的复杂思考的萌芽。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异化劳动理论作为一个整体第一次完整地表达了科学社会主义的全部内容,虽然它并非直接就是马克思革命的阶级斗争学说或科学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本身,但《巴黎手稿》确实可视为朝向《共产党宣言》、《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法兰西内战》与《1857—1858经济学手稿》、《资本论》、《哥达纲领批判》等系列经典著作的一个简短笔记,一幅草图。
【注释】
①中文单行本中的译文是“类活动和类精神”,这里根据望月清司和韩立新教授的研究改为“类活动和类享受”,参见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韩立新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5页;韩立新:《〈穆勒评注〉中的交往异化:马克思的转折点》,《现代哲学》,2007年5期,第6页。
②参见奥尔曼:《异化:马克思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概念》第二十三章及徐国超博士论文《权力的眼睛》(吉林大学,2013年)第二章第二节。
【参考文献】
[1]韩立新:《〈巴黎手稿〉的文献学研究及其意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7年1期。
[2]韩立新:《〈穆勒评注〉中的交往异化:马克思的转折点》,《现代哲学》,2007年5期。
[3]张盾:《交往的异化:马克思〈穆勒评注〉中的“承认”问题》,《现代哲学》,2007年5期。
[4]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
[5]广松涉:《唯物史观的原像》,邓习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6]望月清司:《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韩立新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
[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
[8]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
[9]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
[10]奥尔曼:《异化:马克思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概念》,王贵贤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11]伯尔基:《马克思主义的起源》,伍庆、王文扬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12]柯尔施:《卡尔·马克思》,熊子云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年。^
(原载《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