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期盛行的“斗争哲学”过分强调矛盾斗争的绝对性和对抗性,从理论内涵上说是对马克思主义对立统一论的扭曲,在社会现实中则产生了巨大的破坏作用。新时期伊始,很多理论工作者站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立场上,对“斗争哲学”作了批判,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对立统一论的真实意义。但也有一些学者借鉴中、西哲学传统,展开了对“斗争哲学”的解构之思,对对立统一论本身提出反思,其理论成果已经在当下中国的学术界以至社会生活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对之进行梳理,从中可以捕捉到哲学理论的内在演进线索,同时也可以感受到中国社会发展的时代脉搏。
一、“仇必和而解”
新时期“斗争哲学”的解构之思,最先针对矛盾斗争的绝对性问题展开。“斗争哲学”把对立统一论中的矛盾斗争性扩大化、极端化,并把这种思路落实到社会政治生活中,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不断革命论。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奠基者和现当代中国哲学名家
冯友兰先生借用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和谐观念来批评“斗争哲学”,他说:“客观的辩证法有两个主要范畴:一个是统一,一个是斗争。……照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思想,矛盾斗争是绝对的,无条件的;‘统一’是相对的,有条件的。这是把矛盾斗争放在第一位。中国古典哲学没有这样说,而是把统一放在第一位。理论上的这点差别,在实践上有重大的意义。在中国古典哲学中,张载把辩证法的规律归纳为四句话:‘有像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这四句中的前三句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思想也同意的,但第四句马克思主义就不会这样说了。它怎么说呢?我还没有看到现成的话可以引用。照我的推测,它可能会说:‘仇必仇到底。’”(冯友兰,第654-655页)
就这场关于“斗争哲学”和“仇必和而解”的论辩来看,双方在根本问题上实际是相接近的,即都是要调和矛盾的斗争性和统一性之间的关系,强调两者的并重共存。冯友兰先生是从动态发展的角度调和矛盾的斗争性和统一性,他认为有斗争,但结果是和谐,并且人类、世界的最终结果应该是和谐。他说:“任何革命都是要破坏两个对立面所共处的那个统一体。……一个革命‘到底’了,作为这个革命对象的那个统一体被破坏了,共处于这个统一体中的两个对立面同归于尽了,可这个社会仍然存在,不过它要从一个统一体转入到另一个统一体。……这样,就从‘仇必仇到底’的路线转到‘仇必和而解’的路线。这是一个大转弯。在任何一个社会的大转变时期,都有这么一个大转弯。”(冯友兰,第655-656页)但冯友兰先生既然承认和谐只是最终结果,就不能否认斗争、和谐、再斗争、再和谐的反复。而冯友兰先生的批评者则从静态分析角度调和矛盾的斗争性与统一性,认为斗争、和谐都是对立统一中的应有之义。
比较
二、“一分为三”
围绕
庞朴先生是新中国成立后培养起来的学者,对于马克思主义和德国古典哲学的辩证法思想有深入的研究,而中国传统哲学则是其主要的研究领域。新时期伊始,庞朴先生就从文革时期饱受批判的儒家“中庸”思想入手,阐发其中的积极意义,提出“儒家辩证法”,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提出了“一分为三”论,直接对对立统一论关于对立面的存在是事物的普遍性质这一论断提出了修正。他说:“最简单的现象是统一物分为三个部分,譬如‘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毛泽东)……准此,在统一物的三个部分中,两端的地位便不是重要所在,重要的是中间的那个极。……可以看出,两端和中极虽说都是统一物的部分,其悬殊高下,却大不相同,至少在德行方面如此。中国儒家之崇尚中庸,也是这样推衍出来的,自不待言。”(庞朴,第2-4页)
庞朴先生对于批评“一分为二”的对立统一论是很自觉的。他曾明确地批判黑格尔说:“黑格尔曾区别‘异’为外在的异和本质的异两种。本质的异亦即对立;外在的或形式的异,是为杂多,‘即不同的事物各自独立’……本文借用了杂多一词,以说明混沌后的时代性认识。脱胎于混沌的杂多,如果不是由一极摆向另极,便不致认为世界是由各自独立的不同事物拼嵌以成,而只是由模糊走向明晰、但未达洞察的阶段而已。黑格尔的纯思辨的两极对立的方法,是不足以说明具体历史的。”(同上,第55页)庞朴先生在这里提出了在黑格尔那里就提到的两种差异,其中“本质的异”就是对立统一,即自我内在矛盾,而“外在的或形式的异”就是我们一般所理解的事物之间的差异,即外在矛盾。庞朴先生对黑格尔贬低“外在的异”颇有异词,在这一点上,他与意大利新黑格尔主义者克罗齐的相关论述是很接近的,但克罗齐对此大加发挥,找到了突破黑格尔对立统一论的契机,而庞朴先生对此并未展开详细论述。
另外,
三、“万物一体”
庞朴先生对对立统一论的解构是有一定深度的,尤其是他提出的黑格尔哲学中的“本质的异”和“外在的或形式的异”的问题,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将要突破他的“一分为三”论,而对作为对立统一论基础的一元论、主客二分论本身提出质疑了,但庞朴先生这方面的论述尚未展开。而在这个问题上作进一步批判反思的当数张世英先生。
张世英先生通过对黑格尔哲学中“真无限”、“坏无限”的评述来展开自己的论点。德国古典哲学的本质是一种主体性哲学,在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中,绝对主体是一,主体自我否定产生对立面的二,而主体不断克服异在的二,从而达到绝对主体的自我实现,这叫“真无限”;而现实事物的无限罗列则被称为“坏无限”。“真无限”解决的是自我的内在矛盾问题,而“坏无限”解决的则是事物之间的外在矛盾问题。黑格尔推崇“真无限”而贬低“坏无限”。张世英先生则对其作了彻底颠覆,他批评黑格尔的“真无限”,认为“真无限”实际上是局限在自我意识之中的抽象的无限。他说:“黑格尔所主张的‘真无限’有以下两个特点:第一,‘真无限’是在主客关系的思维框架内完成的,‘真无限’的发展过程就是主客对立统一的过程,最高的主客统一或最高的主体性即是最高的‘真无限’。第二,他一方面说‘真无限’的无限性或完满性不在有限性的彼岸,而是在有限者之内可以达到、可以实现的,另一方面又认为在有限者中实现和达到无限完满性的途径是纯思维、纯概念,而非感性直观,换言之,有限者只是在抽象的纯思维、纯概念中实现和达到无限的,而不是在现实的感性直观之类的东西中实现和达到无限。”(张世英,2002年,第61页)在此基础上,张世英先生肯定了现实的“坏无限”的价值,尖锐批评了西方传统哲学的主、客二元论,他说:“人与世界万物的关系决不只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主客关系远未能充分表达人与万物融合为一的深层关系。另外,我们还可以质疑:无限性的本质意义究竟是一种回到自身的圆满性呢?还是永远没有完结的无穷进展?通过纯思维、纯概念来实现的无限性是现实的实现吗?抑或是抽象的实现?简单一句话,我们究竟要强调‘真无限’还是要强调‘坏无限’?……我以为黑格尔的‘真无限’是抽象的,而他所说的‘坏无限’倒是现实的。在哲学有了由重抽象到重现实的转向之后,我们宁愿强调黑格尔的‘坏无限’,也不要强调‘真无限’。”(同上,第61-62页)
四、“和合生生”
张立文先生是研究中国传统哲学的专家,但近年来,他试图超越中西哲学传统,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这就是“和合学”。张立文先生倡导和合生生,反对二元对立,特别是集中批判中西哲学中的一元论,这是在冯友兰先生、庞朴先生相关论述基础上的进一步拓展,和主要出身于西方哲学传统的张世英先生可谓殊途同归。
五、结语
新时期关于“斗争哲学”的批判反思,核心问题是关于事物普遍联系规律的讨论。“斗争哲学”是对立统一论的极端化,而新时期“斗争哲学”的解构之思则朦胧地指向着差异一体论,两者之间构成了一个从对立统一到差异一体的思维模式转换。新时期“斗争哲学”的解构之思既是对“文革”时期理论谬误的清算,也是对当下中国社会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思。新时期是中国社会稳定发展的时期,从革命转变到建设,从文化大革命转变到文化大繁荣,哲学的理念也必然会随之转变。
新时期的前辈学者基于“文革”的教训而批判“斗争哲学”,但新时期的中国社会也已有了30年的发展历程,这就使我们今天有可能对“斗争哲学”和新时期“斗争哲学”的解构之思同时加以审视。我认为,人在世界之中生活、实践、认识,既有一个从自我出发如何实现自我的问题,也有一个从人在世界之中出发如何沟通自我与他者的问题,这就形成了两种最主要的普遍联系的方式:前者的代表是对立统一论,后者的代表则可以归纳为差异一体论。对立统一与差异一体,这是人生在世的两种基本模式,可以因顺时势有所侧重,但不能相互取代:前者吞并后者容易导致“斗争哲学”,后者吞并前者则容易导致人的主体性的丧失;两者的交互并重才是我们应该秉持的基本观点。
李祥俊,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
(原载《哲学研究》2009年1期。录入编辑: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