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尔凯郭尔借助这个故事, 分析苦难。这个故事中的苦难与“相信”有关。“相信”是不透亮的, 在黑格尔那样的思想体系中没有位置。在透亮的“想”达不到的地方, 才能发生信任、信仰、信心、信誉、诺言、诚实等等。不能被透亮的想出来, 与不能被清晰说或写出来, 是一回事。那里出现了想和说的界限。换句话说,一个“信”之人没有能力说出来自己的“信”的根据。“信”不属于科学序列的问题。所以,克尔凯郭尔面临着悖谬, 因为他关于“信”的讨论一张口, 就是违背了“信”本身, 那么,我们只能说, 克尔凯郭尔所使用的, 不是解释性语言, 或语言不是为了说服人。有不是“解释性”的“哲理”吗? 如果有, 它是一种怎样的异域精神呢? 这又是一个悖谬。克尔凯郭尔没有对“相信”做黑格尔哲学模式下的概念分析, 而是使“相信”成为一种历经磨难的心情。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怀着最大的热情, 最想得到的东西, 真正使他或她动心的东西, 被证明是最终无法获得的东西,要放弃这个最珍贵的希望——这, 就是最大的心情磨难。放弃不是从此不再想自己心底里的最大愿望, 不是的, 这个处女般的愿望或情趣还在, 但同时接受“愿望”将永远无法满足这个事实——令人震惊的是, 相信和信心竟然就在这里萌发了, 这很像是一种荒谬而强大的精神力量。这里的“荒谬”不是意味着“逻辑上之不可能”, 而是“人的能力之不可能”或“任何透亮的解释/ 理解之不可能”。一个心爱的人死了, 我最大的心愿, 就是让他或她死而复生. 这里没有逻辑上的荒谬, 不是盼望所爱的人同时死和活, 而只是要“活” . ,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在这个瞬间, 有一种荒谬的力量, 引导人们朝不可能的方向“妄想”。这时,人们相信了荒谬性。人的一个令人讨厌/ 陶醉的天性, 就是心事朝着自己明明知道不可能的方向, 即脱离实际的可能性/ 现实生活的不可能性。当人们谈及“相信”时, 很少想到这个层面, 也就是相信不能相信的东西: 相信就是放弃, 但又不是放弃一切。亚伯拉罕放弃了心爱的儿子, 但没有放弃上帝, 这很像是一种没有希望. 因为孩子肯定不会回来了. “相信”, 能让孩子回来的力量, 肯定来自神, 而不是人, 是一种高于人类能力的可能性, 一种悖谬的可能性。
人在悖谬中的心情, 是遭受自我磨难, 其典型的心理特征是极具个性、唯此一份、此痛苦非彼痛苦、孤独、绝望、焦虑、厌倦、无聊,词语难以表达, 如此等等。之所以不能用词语表达, 因为这些心情是悖谬的, 可以想像但实际上不可能, 就像“圆的正方形”, 一种神圣的可能性, 即使上帝的存在无法证明。在打算杀死自己的儿子时, 亚伯拉罕没有其他个人的私欲[1], 他只是要磨炼他的信念, 他既没有欺骗别人也没有欺骗自己。磨难中有信念, 痛苦会减轻。这里的悖谬就在于, 亚伯拉罕相信上帝的行为同时是他痛苦. 因为要失去儿子. 和减轻痛苦. 奉献儿子的行为是为了神. 的原因。这就是心灵的磨难. 这里有天平吗? . 这很像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 作用就停止了。另一句话在停止的地方刚想继续说, 又被制止了。心思刚一露头, 就冒出了别的什么。上述的心情磨难, 说不出, 因为一说就错。
在绝望的时候, 没有任何希望, 也能经受住信念的考验, 这就是亚伯拉罕。这样的热情不但使人更坚强, 且更年轻。保持一颗天真的心———对还不能理解的事情保持热情。是的,是好奇心。只对作为好奇心的愿望有兴趣, 其他杂念都没有。绝望时候的信念, 思想在发抖,是精神上的高难动作。亚伯拉罕不是思想家,他的思想底线, 就是“相信”, 他再也不能够往前走了。要有爱, 而不管是什么样的爱。爱自己、爱别人、爱上帝, 都是热情, 一浪高过一浪。“每个人按照他的期待有不同的伟大, 有因期待可能之事而伟大者; 有因期待永恒之事而伟大者; 但是, 期望不可能之事者, 乃一切伟大者中最伟大者。这些人都将被记住, 但是,每个人是其奋斗献身的事业而区分出伟大程度的: 与天地人奋斗者[2]因其征服世界而伟大;与自己搏斗者因战胜自己而更伟大; 但是, 与上帝搏斗者乃一切伟大者中最伟大者。”[3] 真正伟大者, 不是与人冲突, 与人过不去, 而是与神过不去, 却又不是无神论者。信神而又与神过不去, 与之搏斗。克尔凯郭尔如是说。要用个人悖谬的意志和热情战胜一切, 一个最无力量和权势者, 战胜最有力量和权力最大者, 这应该是一个奇迹。
但是, 克尔凯郭尔并不同意亚伯拉罕的命
运是一场悲剧, 不是的, 亚伯拉罕在信仰中感受到快乐。“一个能放弃自己愿望的人是伟大的, 但更伟大的, 是在放弃后还能坚持这个愿望的人。”[4]有好奇心的人年轻, 看破红尘的人易老。信念能创造奇迹。“有信仰”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决不放弃最虚无缥缈的可能性, 即使对那里的情形一无所知, 但我的“第六感官”洞见到那里透出的一丝光线。绝处逢生, 精神越是接近顶峰, 越有怪石嶙峋, 越是充满悖谬。悖谬中大写的字眼是“信念”, 而不是因其不可能而自动放弃。“哲学没有能力也不应该向我们解释信仰, 哲学应该了解自己, 知道自己能提供什么⋯⋯”[5]哲学不相信“荒谬”的力量, 但亚伯拉罕相信, 相反, 他不喜欢理性的算计。上帝向亚伯拉罕提出明显荒谬的要求, 这在中国式的迷信信徒们看来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因为这个要求通不过算计, 要吃亏的。但亚伯拉罕不这样想, 他相信与“算计”相冲突的“荒谬”, 他不考虑世俗的利益。“因为信念活动一定是在持续不断的荒谬力量支持下实现的⋯⋯”[6]比如, 相信“放弃”不是痛苦, 而是幸福。整个人类的创造活动, 全部科学的始创阶段, 都是实现荒谬的想像, 就像人不满意用脚走路, 于是发明了轮子, 但是轮子与脚的形状, 却一点儿也不像。“放弃的”与“用荒谬的力量”重新获得的之间, 不是简单的模仿关系, 而是全然不一样。一句话, 荒谬的力量, 就是相信不可能性, 就像上帝是悖谬的“存在”。人生就是这样的悲喜剧: 人人都知道, 未来的永久幸福是不可能的, 但是人每天还是快乐的生活着, 这又是建立在悖谬力量基础上的荒谬的快乐,人活着就是这样的奇迹。不可思议之事, 就是不可通达思想之事。所以, 信仰从来不能以思想的形式存在。克尔凯郭尔的“荒谬性”高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 因为它拒绝辩证法的思辨。悖谬是孤独的力量, 极具个性, 难以被另外一个人理解, 即使那是一个你最亲密的人。拒绝用概念的框子观察人和世界, 虽然实际上我们不得不经常这样做, 但是, 要尽可能少地这样做, 要尽可能贴近一个原样的人、原样的世界———一个拒绝被思考的人和世界, 因为原样的东西总是个别的东西, 只要我们用概念思考它们, 悖谬立刻出现。如果说哲学就是用概念思考, 那么, 克尔凯郭尔肯定不是这样的哲学家, 因为他专门描述概念达不到的地方, 隐晦而说不出的意味, 不可交流或不能公约的孤独感, 让辑语言或理性的话语失去作用。是的, 凸显“不合理性”, 比如说“相信” ——这肯定不是一个可以清晰加以定义的哲学概念。
二、绝对个性与绝对宁静
阅读克尔凯郭尔, 我知道了什么是哲学所不知道的“纯粹性”, 或者说, 是“无条件性”。他飞快地写着按照哲学心理习惯不知所云的句子: 个人高于国家, 个人在人之外。在人性之外的个性, 是绝对个性。既然不能全都靠创造新词解决问题, 那么一切原来的词汇都需要重新理解, 比如“纯粹性”。
“要用心去爱” ——这是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啊。但是, 谁又能像克尔凯郭尔那样, 一骑绝尘, 把那俗人不可思议的心思称作“爱”呢?无论如何, 他所有著作的主基调是“爱心”, 不是恨、调侃、嫉妒、骂人、刻薄、精神胜利法;不是“与人奋斗, 其乐无穷”, 没有一点儿世俗之气。单纯使用平凡的文字, 笔下就能冒出世俗语言写不出来的句子。这是怎样的神圣文字呢? 每句话都没有落在实处, 让阅读者享受不知所云的乐趣。就好像不是在对人说话, 或者是以听话人没有办法回答的方式说话。
内心的纯粹性, 是绝对神圣的。就像忏悔一样, 像写日记, 是自我检讨, 神秘的文字,留给自己看的。我的忏悔被别人听见, 或日记被别人看见, 纯属偶然。那些句子在别人手里的命运, 与说出或写出这些句子的某个人无关。纯粹的语言, 洋溢着话语发出者的热情, 一切判断都是听众和读者自己做的。
克尔凯郭尔这样的个性语言.区别于黑格尔无个性的概念语言. , 以“普通的”神秘性宣读的语言, 其文本很像是蛛蛛吐丝编网: 先拉出几条主要线索, 再自内至外, 网络越织越细。与孔夫子世俗的人际关系语言比较, 克尔凯郭尔语言的个性在于他的神秘性。他全部思想的突出特点,就是他的“个人”性。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不像中国士大夫或知识分子们的传统, 克尔凯郭尔根本没有治国平天下的精神负担, 他的思想只雕刻着他个人的纯粹性; 克尔凯郭尔不是维护国家机器正常运转的一颗螺丝钉; 他自己的心情, 要重于任何以往与当下的哲学智慧、政治立场、道德责任。如果哲学等于意识形态, 这样,的哲学在克尔凯郭尔那里肯定死了。
倘若一个人找不到只属于自己的纯粹性,在某种意义上, 就等于从来没有以“个人”性的方式活过。要活出“个人”味儿, 思想也是这样, 最丰富最有灵感的思想, 一定是精神孤独中想到的。孤独感强烈的人, 与宗教感有天生的默契。所谓“孤独感”, 就是断绝与人的交流——语言、判断、理性等等, 在这里失去了作用; 孤独感强烈的人, 最可能懂得什么是永恒, 就像克尔凯郭尔说的, 孤独的个人不是与人照面, 而是直接与神“对面” ———为什么要加上引号啊, 因为并没有真的与神见面。全部问题的深刻性, 就在这里。在这方面, 克尔凯郭尔与笛卡尔在“出发点”上, 还是走在一起的: “我思故我在”本来就隔离出“我”的经验, 与别人的想法无关。遗憾的是, 笛卡尔把本来属于他自己的“思”升华为普遍的“自我意识”,并且以此作为基础, 建立了一个哲学体系, 这就与克尔凯郭尔分道扬镳了。
究竟在哪里分道扬镳呢? 笛卡尔的“我思”不是克尔凯郭尔的“我思”, 因为笛卡尔的哲学肯定知道或者能控制“我思”的内容, 总之,“我”这个词不在笛卡尔式“想”的能力之外。但是, 克尔凯郭尔的“我”超出了人们对这个词所想到的能力。这个“我”或“我思”不是克尔凯郭尔个人的纯粹性, 因为哲学早就预先把“我”普遍化了, “我”失去了个性。“思”的品格不是普遍性, 而是个人性。个人性的“我”与“选择”、“责任”这样的字眼密不可分。或者说, 与黑格尔强调的个人服从国家利益的道德责任不同, 从克尔凯郭尔的个人性中能走出一种相悖的“责任”。
“群众”在克尔凯郭尔思想中是贬义的。眼里只有“群众”, 不仅失去了自己的个性, 而且失去了直接面对神的能力, 因为这种能力与一种绝对孤独的能力, 不能分开。这里确实涉及大是大非的辩论: 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在克尔凯郭尔眼里, 黑格尔要在“社会关系”中寻找人的本质之立场, 完全排除了超越性与神秘性。克尔凯郭尔说, 人越是孤独, 就越能接近神。或者说, 接近永恒。“孤独”与“知道”无关, 不属于认识范畴; “孤独”是一种笼罩着神秘、不知真相的心情, 因此在孤独感中能想到的一切, 都是精神的冒险。要跳过再容易不过的“有朋自远方来, 不亦说乎”之类的心情,因为正是在孤独感中, 人最有可能产生“与群众打成一片”时想不到的念头。
这些“想不到的念头”往往是精神上的高难动作, 这里之所以有最为真实的个人存在, 是因为这里不仅每个人的念头都不一样, 而且能想到什么的能力、精神的幅度与高度, 亦不一样。这里有最多难以表达的东西, 因为这里的悖谬最多。所谓“表达出来”是什么意思呢? 一定是表达了可以理解的含义, 非悖谬的含义, 否则就根本无法阅读或听懂。换句话, 最真实的心情, 语言难以接近。这时, 肢体动作往往比语言本身, 更加真实。如果连肢体语言都不准有呢? 那就只剩下绝对的孤独。这, 就是克尔凯郭尔的心情。意味深长的是, 他这里的悖谬心情, 竟然就是相信或信仰“出现”的方式, 因为难以表达或让人理解,这些心情往往处于神秘状态。以没有出现的方式出现的心情或语言, 在表面上很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心情.所以孤独. , 或者是任何准确的意思都没有说出来的话语. 所以像独白.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忏悔几乎自动发生。这也解释了在正式的基督教仪式上, 为什么“忏悔”要隔离忏悔者与牧师, 因为忏悔就像忏悔者在孤独地自言自语, 不像是对着人说话, 而是面对神。牧师是神在人世的代言人。忏悔, 也是精神上的高难动作, 通过这种特殊的祈祷, 或者说, 借助于神秘性的交流, 忏悔者从负疚感中得以解脱。
“精神的解脱”是什么意思呢? 不像黑格尔。我的意思是说, 从身上卸掉沉重的精神负担。如果一个独立和孤独的精神连自己都解放不了, 谈何解放全人类呢? 为了求得精神上的解脱, 即不必像黑格尔那样用功学习哲学史上某某人曾经怎样说, 也不必把现实世界彻底变个模样。不是的,即使没有阅读过前人的这个或者那个, 即使眼前的世界什么都没有改变, 即使自己确实是做过很多错事甚至罪过, 精神, 还是可以解脱——克尔凯郭尔如是说。唯有精神解脱, 才有真正的精神自由。没有精神枷锁, 就是说, 精神没有处于负债状态。这怎么可能呢? 所以我说是精神的高难动作吗? 让“完美的折磨”升华为“完美的自由”。
什么是“完美的自由”呢? “完美的自由”中照样有责任、道德、选择、服从, 但是, 这些原本属于人世间的词汇一旦失去了原来的对象,一旦面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就变成“没有X 的X ”: 没有责任的责任, 没有道德的道德, 没有选择的选择, 没有服从的服从⋯⋯如此等等。责任、道德、选择、服从等等, 都没有任何精神负担,这是一个搁置、放弃, 面对事情本身的过程, 是精神或心情的纯粹性。孔子从来没有想过如何面对全能的上帝, 因为对于他来说, 这是一个绝对不可思议的问题。连眼前的生活都搞不明白, 一生竟然为思考死亡的问题愁白了头, 这活得多么不值得啊。这是最为典型, 也是最高级的世俗算计。从儒家的城府里根本想出不来克尔凯郭尔那些天真的心情, 这是一些多么微妙的心情啊。是的,人活着就要吃饭, 但人活着决不单是为了品尝吃饭的滋味。否则, 精神生活该多么没有滋味啊。儒家经典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们民族想像的能力, 因为刺激你的精神来源越浩瀚、让你恐惧、感觉悖谬、让你摸不着头脑、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与你熟悉的事情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就越有利于你的自由想像力。
是的, 在克尔凯郭尔那里, 面对全能的上帝, 就是对自己最大的负责。克尔凯郭尔要阐述一种只属于个人的负责, 他不是面对与自己同样无助的他人, 而是全能的上帝。在神面前对自己负责,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拯救我自己的灵魂, 因为我与另外一个与自己同样有限的他人, 没有办法沟通。谁也进不去我的内心世界。我要借助于超越的力量, 直接与神进行不对称的“对话”。在精神的最深奥之处,激发我的灵感, 我的痛苦、忏悔、幸福, 全在那里了。为此, 我的精神、念头、心情, 需要一种高难的动作, 是的, 这惊人的一跳在瞬间就可以完成, 这是绝对孤独的力量, 与世俗生活中的时间概念无关。
我不得不再次提到黑格尔, 他的哲学从根本上说, 为了精神或现实这两个世界的伟大事业, 为了这些共同性, 为了建成这座让全人类“只说一种语言”的巴别塔, 不得不牺牲精神的个性与人的个别性。在这个基础上所建立的道德与社会政治哲学, 与克尔凯郭尔的想法是格格不入的。个人能被集体和国家所同化, 被安排, 甚至不能生硬地在某个政治组织内, 为了某个事业而服从所谓的纪律。真正神圣的是个人而不是民族和国家, 让人成为国家政治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 在克尔凯郭尔眼里就是亵渎了神灵, 因为个人神圣不可侵犯。
从近代到现代的哲学与政治强调总体性、志趣或理想的共同性; 从现代到后现代的哲学,强调差异性和个性。于是, 从两者中走出来完全不同的世界, 还有心情。克尔凯郭尔和尼采、梵高这些人一样, 他们超越了自己生活的时代,成为人类21 世纪的精神灵感之源。克尔凯郭尔大声疾呼, 要唤醒真正意义上的个人。克尔凯郭尔不相信“个人性”问题, 可以通过社会革命的办法获得解决。同时, 没有什么人的总体性问题, 如果不是戴着有色眼镜看问题, 其实只有纯粹的个人性。倘若如此, 一句话, 人的问题, 不能通过社会革命办法解决。从“公民”到“群众”、“同志”, 人称语言的变化, 竟然距离人本身, 越来越远了。
距离人越来越远的精神或语言, 是乏味而贫困的精神或语言。这与人们误解的情形相反, 因为实际上每天都说的那些套话, 看似离人很近,其实很远。而那些荒谬的心情, 不敢往深处想的心情, 看似离人很远, 其实很近, 因为你几乎时刻在想。这里所谓“看似”, 是从社会的眼光“看似”。奇怪的是, “社会”和“人”的概念一样,这些个人每天生活其间的词语, 却离人很远。
在离人很近的所有事情中, 距离最近的,就是人的心情。心情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内心状态, 尽管心情也是心里活动, 似乎有独白, 但其实与“心理学”、语言、逻辑等等, 关系不大。不可以用任何“学. 说. ”概括心情, 因为它们与心情有很大的隔膜。心情并不就是心里活动或独白, 事实上, 有“没有心里活动.或者自己与自己说话. ”的心情, 有“即使是自己的独白”也离自己真正心情很远的心情,那是个人真正的秘密场所, 它的每一次暴露,其实都不是它本身, 因为它的本性, 就是无法交流性。当两个或多个同样无法交流的纯粹个性相遇时, 奇迹就会发生, 就会碰撞出精神最可爱的花朵——当我这样说时, 已经是用不同的眼光注视习以为常的事物。这时, 这些普通的人和事情, 就会突然显得神秘而充满了诱惑。
另一方面, 我说不清楚克尔凯郭尔与黑格尔之间有怎样隐秘的相似性,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 这两个人之间有“辩证法”的相似。能说克尔凯郭尔那里有一种心情辩证法吗? 我以为这样的说法可能会冒极大的风险, 会使克尔凯郭尔的纯粹个性误入歧途, 因为他的深刻性与黑格尔相比是多么不同啊。它也启发我朝着克尔凯郭尔开辟的另一种深刻性继续往前走: 在内心活动突然中断的瞬间, 我遭遇了非语言的活动, 灵魂就在这时经历着被拯救的折磨与沉醉。为什么说不出话呀? 因为震惊, 让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这时, 我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呀? everyt hing 。一切人、事件、周围生活世界在神面前都平等了。我要声明的是, 神并不比我这里列举的其他东西更高尚和优越, 但我也并不因此是一个斯宾诺莎式的泛神论者, 理由于, 我认为甚至神也不具有一切个别性都应该遵守的普遍特征。如果承认有不同的“神秘性”, 那么, 上帝不过是诸多神秘性中的一种个性, 那么, 我们的世界, 该有多么丰富多彩啊。
克尔凯郭尔称呼神圣性为“你”, 就像呼唤他的邻居。保持与灵感最密切接触的精神状态。这需要寻找, 比如当你爱你的邻居, 却不把他当作群众中的一员, 这个“他”就有了些许神圣。为什么要保持“寻找”状态呢? 因为必须有非常灵敏的精神感受力。这中间, 要经历精神的痛苦与折磨。克尔凯郭尔称呼神圣性为“你”, 他恐惧的眼睛在看着你, 因为他只是看而没有看见。克尔凯郭尔称呼他的读者为“听众”, 因为他设想读他的文字, 就像倾听他与上帝说话。
【注释】
[1] 这与世俗的情形不同, 人世间到处都是用表面高尚的情操,掩饰自私的欲望, 比如一个男青年提出与女朋友分手, 说是为了事业不结婚, 其实是对这个姑娘厌倦了。
[2] 这里我不禁想到毛泽东年轻时说过的一段话, 他以坚强的意志、胆量和雄才大略, 彻底实现了这句话: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 与地奋斗, 其乐无穷; 与人奋斗, 其乐无穷。”
[3][4][5][6] S1 Kierkegaar , Fear and T rembling , Penguin Books ,1985.p50、52、63、67。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7年第3期。录入编辑: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