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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杰】克尔凯郭尔的世界

克尔凯郭尔( S1 Kierkegaar , 1813 1855) 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思想者。他生活在19世纪初的欧洲小国丹麦, 只活了42 , 他没有职业, 既不是哲学教授, 也不是文学教授, 但今天全世界的哲学系与文学系, 都在研究他的思想和写作风格; 他终生未婚, 但他的情感却极其丰富细腻。如果说文如其人的话, 那么,克尔凯郭尔就是一个个性极其鲜明的人, 一个悖谬的人。他的全部思想与社会格格不入, 他的写作与其说是为了拯救人类, 不如说是为了拯救他自己, 因为他是一个终生都不能摆脱自己心情的人。克尔凯郭尔有这样一种在人群中非常罕见的精神禀性: 一件在常人看来并不严重的事情, 足以导致他一生的精神创伤, 那是他青年时代一次并不成功的恋爱。
克尔凯郭尔的精神世界具有不可模仿性,这也是他的思想与黑格尔最大的不同, 这对后来的欧洲哲学有正反两方面的影响: 一方面,克尔凯郭尔和尼采一起, 成为20 世纪欧洲大陆哲学家的灵感源泉, 从而使哲学少了理性, 多了热情与浪漫, 在某种意义上, 成为一种心情哲学; 另一方面, 我们也不能回避, 20 世纪的政治家与思想家们, 当他们在激情或者浪漫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下, 处理人类社会事务时,在某种意义上, 却给社会带来政治的动荡和人类心灵的痛苦, 这本身又是一个悖谬。也就是说, 事实上, 从精神创伤导致的热情, 又导致了新的精神创伤, 这又在某种程度上, 印证了克尔凯郭尔的立场: 相信本身, 就是一种悖谬。
一、相信不相信
《旧约》中有一个感人的故事, 亚伯拉罕对上帝有无坚不摧的坚强信念, 甚至当他受到上帝的欺骗, 牺牲掉自己的儿子以撒, 仍旧不改对上帝的一往情深。历史上是否真有这件事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 是这个故事的精神内含,它影响到人类日常生活中如何看待真实的类似事件。
克尔凯郭尔借助这个故事, 分析苦难。这个故事中的苦难与“相信”有关。“相信”是不透亮的, 在黑格尔那样的思想体系中没有位置。在透亮的“想”达不到的地方, 才能发生信任、信仰、信心、信誉、诺言、诚实等等。不能被透亮的想出来, 与不能被清晰说或写出来, 是一回事。那里出现了想和说的界限。换句话说,一个“信”之人没有能力说出来自己的“信”的根据。“信”不属于科学序列的问题。所以,克尔凯郭尔面临着悖谬, 因为他关于“信”的讨论一张口, 就是违背了“信”本身, 那么,我们只能说, 克尔凯郭尔所使用的, 不是解释性语言, 或语言不是为了说服人。有不是“解释性”的“哲理”吗? 如果有, 它是一种怎样的异域精神呢? 这又是一个悖谬。克尔凯郭尔没有对“相信”做黑格尔哲学模式下的概念分析, 而是使“相信”成为一种历经磨难的心情。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怀着最大的热情, 最想得到的东西, 真正使他或她动心的东西, 被证明是最终无法获得的东西,要放弃这个最珍贵的希望——这, 就是最大的心情磨难。放弃不是从此不再想自己心底里的最大愿望, 不是的, 这个处女般的愿望或情趣还在, 但同时接受“愿望”将永远无法满足这个事实——令人震惊的是, 相信和信心竟然就在这里萌发了, 这很像是一种荒谬而强大的精神力量。这里的“荒谬”不是意味着“逻辑上之不可能”, 而是“人的能力之不可能”或“任何透亮的解释/ 理解之不可能”。一个心爱的人死了, 我最大的心愿, 就是让他或她死而复生. 这里没有逻辑上的荒谬, 不是盼望所爱的人同时死和活, 而只是要“活” . ,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在这个瞬间, 有一种荒谬的力量, 引导人们朝不可能的方向“妄想”。这时,人们相信了荒谬性。人的一个令人讨厌/ 陶醉的天性, 就是心事朝着自己明明知道不可能的方向, 即脱离实际的可能性/ 现实生活的不可能性。当人们谈及“相信”时, 很少想到这个层面, 也就是相信不能相信的东西: 相信就是放弃, 但又不是放弃一切。亚伯拉罕放弃了心爱的儿子, 但没有放弃上帝, 这很像是一种没有希望. 因为孩子肯定不会回来了. “相信”, 能让孩子回来的力量, 肯定来自神, 而不是人, 是一种高于人类能力的可能性, 一种悖谬的可能性。
人在悖谬中的心情, 是遭受自我磨难, 其典型的心理特征是极具个性、唯此一份、此痛苦非彼痛苦、孤独、绝望、焦虑、厌倦、无聊,词语难以表达, 如此等等。之所以不能用词语表达, 因为这些心情是悖谬的, 可以想像但实际上不可能, 就像“圆的正方形”, 一种神圣的可能性, 即使上帝的存在无法证明。在打算杀死自己的儿子时, 亚伯拉罕没有其他个人的私欲[1], 他只是要磨炼他的信念, 他既没有欺骗别人也没有欺骗自己。磨难中有信念, 痛苦会减轻。这里的悖谬就在于, 亚伯拉罕相信上帝的行为同时是他痛苦. 因为要失去儿子. 和减轻痛苦. 奉献儿子的行为是为了神. 的原因。这就是心灵的磨难. 这里有天平吗? . 这很像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 作用就停止了。另一句话在停止的地方刚想继续说, 又被制止了。心思刚一露头, 就冒出了别的什么。上述的心情磨难, 说不出, 因为一说就错。
在绝望的时候, 没有任何希望, 也能经受住信念的考验, 这就是亚伯拉罕。这样的热情不但使人更坚强, 且更年轻。保持一颗天真的心———对还不能理解的事情保持热情。是的,是好奇心。只对作为好奇心的愿望有兴趣, 其他杂念都没有。绝望时候的信念, 思想在发抖,是精神上的高难动作。亚伯拉罕不是思想家,他的思想底线, 就是“相信”, 他再也不能够往前走了。要有爱, 而不管是什么样的爱。爱自己、爱别人、爱上帝, 都是热情, 一浪高过一浪。“每个人按照他的期待有不同的伟大, 有因期待可能之事而伟大者; 有因期待永恒之事而伟大者; 但是, 期望不可能之事者, 乃一切伟大者中最伟大者。这些人都将被记住, 但是,每个人是其奋斗献身的事业而区分出伟大程度的: 与天地人奋斗者[2]因其征服世界而伟大;与自己搏斗者因战胜自己而更伟大; 但是, 与上帝搏斗者乃一切伟大者中最伟大者。”[3] 真正伟大者, 不是与人冲突, 与人过不去, 而是与神过不去, 却又不是无神论者。信神而又与神过不去, 与之搏斗。克尔凯郭尔如是说。要用个人悖谬的意志和热情战胜一切, 一个最无力量和权势者, 战胜最有力量和权力最大者, 这应该是一个奇迹。
但是, 克尔凯郭尔并不同意亚伯拉罕的命
运是一场悲剧, 不是的, 亚伯拉罕在信仰中感受到快乐。“一个能放弃自己愿望的人是伟大的, 但更伟大的, 是在放弃后还能坚持这个愿望的人。”[4]有好奇心的人年轻, 看破红尘的人易老。信念能创造奇迹。“有信仰”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决不放弃最虚无缥缈的可能性, 即使对那里的情形一无所知, 但我的“第六感官”洞见到那里透出的一丝光线。绝处逢生, 精神越是接近顶峰, 越有怪石嶙峋, 越是充满悖谬。悖谬中大写的字眼是“信念”, 而不是因其不可能而自动放弃。“哲学没有能力也不应该向我们解释信仰, 哲学应该了解自己, 知道自己能提供什么⋯⋯[5]哲学不相信“荒谬”的力量, 但亚伯拉罕相信, 相反, 他不喜欢理性的算计。上帝向亚伯拉罕提出明显荒谬的要求, 这在中国式的迷信信徒们看来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因为这个要求通不过算计, 要吃亏的。但亚伯拉罕不这样想, 他相信与“算计”相冲突的“荒谬”, 他不考虑世俗的利益。“因为信念活动一定是在持续不断的荒谬力量支持下实现的⋯⋯[6]比如, 相信“放弃”不是痛苦, 而是幸福。整个人类的创造活动, 全部科学的始创阶段, 都是实现荒谬的想像, 就像人不满意用脚走路, 于是发明了轮子, 但是轮子与脚的形状, 却一点儿也不像。“放弃的”与“用荒谬的力量”重新获得的之间, 不是简单的模仿关系, 而是全然不一样。一句话, 荒谬的力量, 就是相信不可能性, 就像上帝是悖谬的“存在”。人生就是这样的悲喜剧: 人人都知道, 未来的永久幸福是不可能的, 但是人每天还是快乐的生活着, 这又是建立在悖谬力量基础上的荒谬的快乐,人活着就是这样的奇迹。不可思议之事, 就是不可通达思想之事。所以, 信仰从来不能以思想的形式存在。克尔凯郭尔的“荒谬性”高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 因为它拒绝辩证法的思辨。悖谬是孤独的力量, 极具个性, 难以被另外一个人理解, 即使那是一个你最亲密的人。拒绝用概念的框子观察人和世界, 虽然实际上我们不得不经常这样做, 但是, 要尽可能少地这样做, 要尽可能贴近一个原样的人、原样的世界———一个拒绝被思考的人和世界, 因为原样的东西总是个别的东西, 只要我们用概念思考它们, 悖谬立刻出现。如果说哲学就是用概念思考, 那么, 克尔凯郭尔肯定不是这样的哲学家, 因为他专门描述概念达不到的地方, 隐晦而说不出的意味, 不可交流或不能公约的孤独感, 让辑语言或理性的话语失去作用。是的, 凸显“不合理性”, 比如说“相信” ——这肯定不是一个可以清晰加以定义的哲学概念。
二、绝对个性与绝对宁静
阅读克尔凯郭尔, 我知道了什么是哲学所不知道的“纯粹性”, 或者说, 是“无条件性”。他飞快地写着按照哲学心理习惯不知所云的句子: 个人高于国家, 个人在人之外。在人性之外的个性, 是绝对个性。既然不能全都靠创造新词解决问题, 那么一切原来的词汇都需要重新理解, 比如“纯粹性”。
“要用心去爱” ——这是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啊。但是, 谁又能像克尔凯郭尔那样, 一骑绝尘, 把那俗人不可思议的心思称作“爱”呢?无论如何, 他所有著作的主基调是“爱心”, 不是恨、调侃、嫉妒、骂人、刻薄、精神胜利法;不是“与人奋斗, 其乐无穷”, 没有一点儿世俗之气。单纯使用平凡的文字, 笔下就能冒出世俗语言写不出来的句子。这是怎样的神圣文字呢? 每句话都没有落在实处, 让阅读者享受不知所云的乐趣。就好像不是在对人说话, 或者是以听话人没有办法回答的方式说话。
内心的纯粹性, 是绝对神圣的。就像忏悔一样, 像写日记, 是自我检讨, 神秘的文字,留给自己看的。我的忏悔被别人听见, 或日记被别人看见, 纯属偶然。那些句子在别人手里的命运, 与说出或写出这些句子的某个人无关。纯粹的语言, 洋溢着话语发出者的热情, 一切判断都是听众和读者自己做的。
克尔凯郭尔这样的个性语言.区别于黑格尔无个性的概念语言. , 以“普通的”神秘性宣读的语言, 其文本很像是蛛蛛吐丝编网: 先拉出几条主要线索, 再自内至外, 网络越织越细。与孔夫子世俗的人际关系语言比较, 克尔凯郭尔语言的个性在于他的神秘性。他全部思想的突出特点,就是他的“个人”性。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不像中国士大夫或知识分子们的传统, 克尔凯郭尔根本没有治国平天下的精神负担, 他的思想只雕刻着他个人的纯粹性; 克尔凯郭尔不是维护国家机器正常运转的一颗螺丝钉; 他自己的心情, 要重于任何以往与当下的哲学智慧、政治立场、道德责任。如果哲学等于意识形态, 这样,的哲学在克尔凯郭尔那里肯定死了。
倘若一个人找不到只属于自己的纯粹性,在某种意义上, 就等于从来没有以“个人”性的方式活过。要活出“个人”味儿, 思想也是这样, 最丰富最有灵感的思想, 一定是精神孤独中想到的。孤独感强烈的人, 与宗教感有天生的默契。所谓“孤独感”, 就是断绝与人的交流——语言、判断、理性等等, 在这里失去了作用; 孤独感强烈的人, 最可能懂得什么是永恒, 就像克尔凯郭尔说的, 孤独的个人不是与人照面, 而是直接与神“对面” ———为什么要加上引号啊, 因为并没有真的与神见面。全部问题的深刻性, 就在这里。在这方面, 克尔凯郭尔与笛卡尔在“出发点”上, 还是走在一起的: “我思故我在”本来就隔离出“我”的经验, 与别人的想法无关。遗憾的是, 笛卡尔把本来属于他自己的“思”升华为普遍的“自我意识”,并且以此作为基础, 建立了一个哲学体系, 这就与克尔凯郭尔分道扬镳了。
究竟在哪里分道扬镳呢? 笛卡尔的“我思”不是克尔凯郭尔的“我思”, 因为笛卡尔的哲学肯定知道或者能控制“我思”的内容, 总之,“我”这个词不在笛卡尔式“想”的能力之外。但是, 克尔凯郭尔的“我”超出了人们对这个词所想到的能力。这个“我”或“我思”不是克尔凯郭尔个人的纯粹性, 因为哲学早就预先把“我”普遍化了, “我”失去了个性。“思”的品格不是普遍性, 而是个人性。个人性的“我”与“选择”、“责任”这样的字眼密不可分。或者说, 与黑格尔强调的个人服从国家利益的道德责任不同, 从克尔凯郭尔的个人性中能走出一种相悖的“责任”。
“群众”在克尔凯郭尔思想中是贬义的。眼里只有“群众”, 不仅失去了自己的个性, 而且失去了直接面对神的能力, 因为这种能力与一种绝对孤独的能力, 不能分开。这里确实涉及大是大非的辩论: 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在克尔凯郭尔眼里, 黑格尔要在“社会关系”中寻找人的本质之立场, 完全排除了超越性与神秘性。克尔凯郭尔说, 人越是孤独, 就越能接近神。或者说, 接近永恒。“孤独”与“知道”无关, 不属于认识范畴; “孤独”是一种笼罩着神秘、不知真相的心情, 因此在孤独感中能想到的一切, 都是精神的冒险。要跳过再容易不过的“有朋自远方来, 不亦说乎”之类的心情,因为正是在孤独感中, 人最有可能产生“与群众打成一片”时想不到的念头。
这些“想不到的念头”往往是精神上的高难动作, 这里之所以有最为真实的个人存在, 是因为这里不仅每个人的念头都不一样, 而且能想到什么的能力、精神的幅度与高度, 亦不一样。这里有最多难以表达的东西, 因为这里的悖谬最多。所谓“表达出来”是什么意思呢? 一定是表达了可以理解的含义, 非悖谬的含义, 否则就根本无法阅读或听懂。换句话, 最真实的心情, 语言难以接近。这时, 肢体动作往往比语言本身, 更加真实。如果连肢体语言都不准有呢? 那就只剩下绝对的孤独。这, 就是克尔凯郭尔的心情。意味深长的是, 他这里的悖谬心情, 竟然就是相信或信仰“出现”的方式, 因为难以表达或让人理解,这些心情往往处于神秘状态。以没有出现的方式出现的心情或语言, 在表面上很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心情.所以孤独. , 或者是任何准确的意思都没有说出来的话语. 所以像独白.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忏悔几乎自动发生。这也解释了在正式的基督教仪式上, 为什么“忏悔”要隔离忏悔者与牧师, 因为忏悔就像忏悔者在孤独地自言自语, 不像是对着人说话, 而是面对神。牧师是神在人世的代言人。忏悔, 也是精神上的高难动作, 通过这种特殊的祈祷, 或者说, 借助于神秘性的交流, 忏悔者从负疚感中得以解脱。
“精神的解脱”是什么意思呢? 不像黑格尔。我的意思是说, 从身上卸掉沉重的精神负担。如果一个独立和孤独的精神连自己都解放不了, 谈何解放全人类呢? 为了求得精神上的解脱, 即不必像黑格尔那样用功学习哲学史上某某人曾经怎样说, 也不必把现实世界彻底变个模样。不是的,即使没有阅读过前人的这个或者那个, 即使眼前的世界什么都没有改变, 即使自己确实是做过很多错事甚至罪过, 精神, 还是可以解脱——克尔凯郭尔如是说。唯有精神解脱, 才有真正的精神自由。没有精神枷锁, 就是说, 精神没有处于负债状态。这怎么可能呢? 所以我说是精神的高难动作吗? 让“完美的折磨”升华为“完美的自由”。
什么是“完美的自由”呢? “完美的自由”中照样有责任、道德、选择、服从, 但是, 这些原本属于人世间的词汇一旦失去了原来的对象,一旦面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就变成“没有X X : 没有责任的责任, 没有道德的道德, 没有选择的选择, 没有服从的服从⋯⋯如此等等。责任、道德、选择、服从等等, 都没有任何精神负担,这是一个搁置、放弃, 面对事情本身的过程, 是精神或心情的纯粹性。孔子从来没有想过如何面对全能的上帝, 因为对于他来说, 这是一个绝对不可思议的问题。连眼前的生活都搞不明白, 一生竟然为思考死亡的问题愁白了头, 这活得多么不值得啊。这是最为典型, 也是最高级的世俗算计。从儒家的城府里根本想出不来克尔凯郭尔那些天真的心情, 这是一些多么微妙的心情啊。是的,人活着就要吃饭, 但人活着决不单是为了品尝吃饭的滋味。否则, 精神生活该多么没有滋味啊。儒家经典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们民族想像的能力, 因为刺激你的精神来源越浩瀚、让你恐惧、感觉悖谬、让你摸不着头脑、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与你熟悉的事情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就越有利于你的自由想像力。
是的, 在克尔凯郭尔那里, 面对全能的上帝, 就是对自己最大的负责。克尔凯郭尔要阐述一种只属于个人的负责, 他不是面对与自己同样无助的他人, 而是全能的上帝。在神面前对自己负责,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拯救我自己的灵魂, 因为我与另外一个与自己同样有限的他人, 没有办法沟通。谁也进不去我的内心世界。我要借助于超越的力量, 直接与神进行不对称的“对话”。在精神的最深奥之处,激发我的灵感, 我的痛苦、忏悔、幸福, 全在那里了。为此, 我的精神、念头、心情, 需要一种高难的动作, 是的, 这惊人的一跳在瞬间就可以完成, 这是绝对孤独的力量, 与世俗生活中的时间概念无关。
我不得不再次提到黑格尔, 他的哲学从根本上说, 为了精神或现实这两个世界的伟大事业, 为了这些共同性, 为了建成这座让全人类“只说一种语言”的巴别塔, 不得不牺牲精神的个性与人的个别性。在这个基础上所建立的道德与社会政治哲学, 与克尔凯郭尔的想法是格格不入的。个人能被集体和国家所同化, 被安排, 甚至不能生硬地在某个政治组织内, 为了某个事业而服从所谓的纪律。真正神圣的是个人而不是民族和国家, 让人成为国家政治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 在克尔凯郭尔眼里就是亵渎了神灵, 因为个人神圣不可侵犯。
从近代到现代的哲学与政治强调总体性、志趣或理想的共同性; 从现代到后现代的哲学,强调差异性和个性。于是, 从两者中走出来完全不同的世界, 还有心情。克尔凯郭尔和尼采、梵高这些人一样, 他们超越了自己生活的时代,成为人类21 世纪的精神灵感之源。克尔凯郭尔大声疾呼, 要唤醒真正意义上的个人。克尔凯郭尔不相信“个人性”问题, 可以通过社会革命的办法获得解决。同时, 没有什么人的总体性问题, 如果不是戴着有色眼镜看问题, 其实只有纯粹的个人性。倘若如此, 一句话, 人的问题, 不能通过社会革命办法解决。从“公民”到“群众”、“同志”, 人称语言的变化, 竟然距离人本身, 越来越远了。
距离人越来越远的精神或语言, 是乏味而贫困的精神或语言。这与人们误解的情形相反, 因为实际上每天都说的那些套话, 看似离人很近,其实很远。而那些荒谬的心情, 不敢往深处想的心情, 看似离人很远, 其实很近, 因为你几乎时刻在想。这里所谓“看似”, 是从社会的眼光“看似”。奇怪的是, “社会”和“人”的概念一样,这些个人每天生活其间的词语, 却离人很远。
在离人很近的所有事情中, 距离最近的,就是人的心情。心情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内心状态, 尽管心情也是心里活动, 似乎有独白, 但其实与“心理学”、语言、逻辑等等, 关系不大。不可以用任何“学. . ”概括心情, 因为它们与心情有很大的隔膜。心情并不就是心里活动或独白, 事实上, 有“没有心里活动.或者自己与自己说话. ”的心情, 有“即使是自己的独白”也离自己真正心情很远的心情,那是个人真正的秘密场所, 它的每一次暴露,其实都不是它本身, 因为它的本性, 就是无法交流性。当两个或多个同样无法交流的纯粹个性相遇时, 奇迹就会发生, 就会碰撞出精神最可爱的花朵——当我这样说时, 已经是用不同的眼光注视习以为常的事物。这时, 这些普通的人和事情, 就会突然显得神秘而充满了诱惑。
另一方面, 我说不清楚克尔凯郭尔与黑格尔之间有怎样隐秘的相似性,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 这两个人之间有“辩证法”的相似。能说克尔凯郭尔那里有一种心情辩证法吗? 我以为这样的说法可能会冒极大的风险, 会使克尔凯郭尔的纯粹个性误入歧途, 因为他的深刻性与黑格尔相比是多么不同啊。它也启发我朝着克尔凯郭尔开辟的另一种深刻性继续往前走: 在内心活动突然中断的瞬间, 我遭遇了非语言的活动, 灵魂就在这时经历着被拯救的折磨与沉醉。为什么说不出话呀? 因为震惊, 让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这时, 我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呀? everyt hing 。一切人、事件、周围生活世界在神面前都平等了。我要声明的是, 神并不比我这里列举的其他东西更高尚和优越, 但我也并不因此是一个斯宾诺莎式的泛神论者, 理由于, 我认为甚至神也不具有一切个别性都应该遵守的普遍特征。如果承认有不同的“神秘性”, 那么, 上帝不过是诸多神秘性中的一种个性, 那么, 我们的世界, 该有多么丰富多彩啊。
克尔凯郭尔称呼神圣性为“你”, 就像呼唤他的邻居。保持与灵感最密切接触的精神状态。这需要寻找, 比如当你爱你的邻居, 却不把他当作群众中的一员, 这个“他”就有了些许神圣。为什么要保持“寻找”状态呢? 因为必须有非常灵敏的精神感受力。这中间, 要经历精神的痛苦与折磨。克尔凯郭尔称呼神圣性为“你”, 他恐惧的眼睛在看着你, 因为他只是看而没有看见。克尔凯郭尔称呼他的读者为“听众”, 因为他设想读他的文字, 就像倾听他与上帝说话。
【注释】
[1] 这与世俗的情形不同, 人世间到处都是用表面高尚的情操,掩饰自私的欲望, 比如一个男青年提出与女朋友分手, 说是为了事业不结婚, 其实是对这个姑娘厌倦了。
[2] 这里我不禁想到毛泽东年轻时说过的一段话, 他以坚强的意志、胆量和雄才大略, 彻底实现了这句话: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 与地奋斗, 其乐无穷; 与人奋斗, 其乐无穷。”
[3][4][5][6] S1 Kierkegaar , Fear and T rembling , Penguin Books ,1985.p50526367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7年第3期。录入编辑: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