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回顾欧洲的历史,萨特追溯了作家与其读者公众之间的关系的变化轨迹。在历史上,当作家潜在的读者公众根本不存在或几乎不存在的时候,文学便与统治者的意识形态相一致,争议只涉及细枝末节,而且是根据一些无可争议的公认原则做出的。比如欧洲在12世纪左右就是这种情况,而17世纪的法国是作家依附现有意识形态的又一个例子。不过,一旦潜在的读者公众突然出现,或者真正的读者公众分裂成敌对的派别,一切就都改变了。当环境促使作家拒绝接受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时,文学随即发生重大的变化。18 世纪为法国作家提供了历史上千载难逢的良机。此时,作家真正的读者公众扩大了,因为资产阶级已经开始读书。这场社会变动把作家的读者公众分裂成两部分,于是他们必须满足相互矛盾的要求:一方面,封建统治阶级对自己的意识形态已失去信心,务实的真理取代了启示的真理,教会文学堕落成一种无效的护教论,它不再是向自由人发出的自由的召唤,因此它就不再是文学;另一方面,资产阶级已经组成上升阶级,他们渴望摆脱人们强加给他们的异化的意识形态,并且要求建立自己特有的意识形态。于是历史上破天荒第一次,一个被压迫阶级作为真正的读者公众向作家显现出来。这样, 18世纪的作家受到两方面的吁请,他夹在敌对的两派读者之间,他也同时从两边分别领取年金和稿费。但是,作家并不因此而感到痛苦,相反,他却从这个矛盾中获得了一种自豪感,他觉得自己可以超脱于任何阶级、民族和环境之上,从而在资产阶级与宫廷、教会之间获得了自身的独立性。文学不再反映那个业已崩溃的意识形态,也不再是任何一个阶级的具体表现,反而与怀疑、拒绝、争议等否定性的批判思想和创造思想融为一体。于是,文学就为一种超越一切既成事实的新的精神性力量确立了权利,真理也从各种具体的、特殊的哲学中解脱出来,显示出自身的抽象独立性,并成为批判运动的长期目标。作家则变成了不受时间与地点限制的意识,即普遍的人,而从事文学就是行使自由。由于作家把自己变成普遍的人,他就只能有普遍的读者,他向他们的自由提出要求,要他们也割断历史的联系以便与他共同升入普遍性的境界。
于是,作家用抽象的自由对抗具体的压迫,用理性对抗历史,而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却与历史发展的方向不谋而合。因为资产阶级在夺取政权前夕,需要与其他被压迫阶级联合一致,而且它渴望言论自由并把取得这一自由当作通向政治权力的一个步骤。因此,作家在为他自己要求思想自由及表达思想的自由的同时必定在为资产阶级的利益服务,他只要捍卫自己的职业就能同时为上升阶级的愿望充当向导。当时的作家知道这一点,他把自己看成向导和精神领袖,他借助笔杆子促进的是一般意义上的人的解放。他向他的资产阶级读者发出的召唤总是鼓动他们起来造反,同时他向统治阶级发出召唤,吁请他们放弃特权。自宗教改革以来,作家们首次干预公众生活,他们批判迷信、典章制度、政府的各项措施,抗议不公正的法令,要求重新审理某一案件,他们让精神返回尘世,并在每一种特殊情况下超越尘世。在这个时代,作家的书就是向读者们的自由发出的自由的召唤。
作家们曾全心全意地呼唤资产阶级的政治胜利,可是当这个胜利实现的时候,它却彻底动摇了作家们的特权地位,甚至连文学的本质也成了疑问。因为资产阶级已经取得政权,它现在要求人们帮助它进行建设。资产阶级读者欢迎的只是平庸的、没有威胁和趣味的使人宽心的艺术。资产者不相信人的自由,他们的道德是功利主义,心理动力便是利益,他们要求作家向他们阐述准确有效的心理规律和统治人的良策,以便有把握地控制人。唯心主义、心理主义、决定论、功利主义、严肃精神,这些便是资产阶级作家应该向他的读者反映的东西,但是文学却被谋杀了。
然而,最优秀的作家拒绝合作,正是他们的拒绝挽救了文学。1848年以后,读者公众的彻底统一促使作家在原则上为反对所有读者而写作。作家与读者之间的这种根本冲突是文学史上没有先例的现象,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与文学本身的要求之间的深刻矛盾再也无法掩饰了。与此同时,社会底层的一个潜在的读者公众已经初露端倪。这一次,作家们似乎又选择了站在群众一边反对精英集团并且企图重建对他们有利的双重读者公众。他们把这个名之为“人民”的潜在的读者公众神圣化,并声称人民将使世界得救。然而,他们虽然爱这个读者公众,但却并非出身其中,也不甚了解它。除了惟一真正受到民众欢迎的作家雨果以外,其他作家都因为害怕降低自己的阶级地位而不愿跻身于无产阶级的行列。而且,作家们在资产阶级革命前争取的政治自由和他们日后要保卫的形式自由与无产阶级的深切要求毫无共同之处,后者要求的是改善自己的物质境遇,其更为深切也更为朦胧的要求则是结束人剥削人的现象。于是,作家们就转而试验新的文学形式和方法,探讨新的写作技巧,却没有发现那个正在兴起的具体革命与他们所从事的抽象游戏背道而驰,于是这场文学革命恰恰符合社会保守主义的利益。由于作家们下不了决心去体验无产阶级的利益和生活方式,他们就生活在矛盾与自欺之中,因为他既知道又不愿知道他为谁而写作。随着艺术离生活越来越远,作家只能重新求助于由专家组成的读者公众。他们只能象征性地脱离资产阶级,而与自己生活的世纪格格不入。为了反对资产阶级的功利主义,他们在生活中通过浪费、破坏、旅行、冒险、爱情游戏甚至参加战争来炫耀他们无用的寄生生活方式,而无用的极致就是美。他们宣扬无所为而为的“为艺术而艺术”,把艺术当做纯消费的最高形式,认为艺术不传授任何内容,不反映任何意识形态,尤其禁止艺术带有道德性。形形色色的流派相继出现,纯客观的现实主义、决定论的自然主义、描绘死亡之美的象征主义和扬言毁灭一切的超现实主义莫不如此。1918年以后,文学作为绝对的否定,正在变成反文学。对于作家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资产阶级听之任之,因为它知道它是作家惟一的读者公众,而作家暗中是站在它这一边的。简言之,作家是反抗者,但不是革命者。把否定的力量约束在一种虚妄的唯美主义和没有结果的反抗行动里肯定对资产阶级有利,因为一部无所为而为的作品不过是无害的消遣,否则这些力量一旦获得自由,便会为被压迫阶级服务。
萨特总结道,如果文学的本质是自由发现自身并且愿意成为对其他人的自由发出的召唤,那么各种压迫形式在向人们掩盖他们是自由的这一事实的同时,也向作家掩盖了这一本质的全部或一部分。因此,一个特定时代的文学当它未能明确意识到自身的自主性,当它屈服于世俗权力或某一意识形态,也就是说,当文学把自己看做手段而不是不受制约的目的时,这个时代的文学就是被异化的。萨特继而做了一个展望,他指出,行动中的文学只有在无阶级的社会里才能与自身的本质完全等同起来。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文学将超越语言和行动的二律背反,说的形式自由和做的物质自由互为补充。这个社会的最高目的是呼唤人们的自由,以便他们实现并维持人的自由的统治。萨特认为,这当然是一个乌托邦,我们现在可以设想这个社会,却没有实现这个社会的实际手段,但是它毕竟让我们隐约看到,文学观念在什么条件才能得到最完整、最纯粹的体现。
四、从处境文学到实践文学
战争结束后,欧洲面对着废墟、饥饿和重建的任务,文学不能仅仅停留在否定性的态度之中。萨特指出,如果说否定性是自由的一个面貌,那么建设就是它的另一个面貌。然而,时代的悖论在于,建设性的自由从未像现在那样接近于对自身的意识,同时它也从未像现在那样被异化。在这种情况下,文学的职责就是一方面对劳动的异化提出异议,另一方面把人表现为创造性的行动,它将伴随着人为超越自身的异化趋向更好的处境而做出努力。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曾将有、做和存在看做可以囊括人的全部行为的人的实在的三个基本范畴。根据这一观点,他指出,鼓吹“享乐就是存在”、“存在就是占有”的消费文学局限于存在与有的关系。然而在萨特看来,人的存在就是他做的事情,“做是存在的揭示者,每一个举动都在大地上勾画出一些新的面貌,每一项技术、每一把工具都是世界上一个开放的意义;有多少种使用物的方式,物就有多少种面貌。我们不是与想占有世界的人们站在一起,而是与想改变世界的人们站在一起,世界只对改变世界的谋划本身透露其存在的秘密”[ 1 ] ( P286) 。因此,世界与人通过事业相互揭示,而所有的事业都可以归结为一个,即创造历史的事业。萨特指出,现在不再是描写、叙述和解释的时代,而是诉诸行动的时代。因此我们就来到了必须抛弃“存在( exis)文学”而开创“实践文学”的时刻。实践向我们揭示这个既敌对又友好,既可怕又可笑的世界,这就是我们的题材。不过,只有在未来社会主义的集体中,当文学终于明白自己的本质,完成了实践与存在的综合,否定性与建设性的综合,以及做、有、存在三者的综合之后,文学才配得上“整体文学”的名称。
萨特说,正当我们发现实践的重要性并且隐约看到一种整体文学会是什么样子的时候,虽然我们愿意通过我们的作品向集体的全体成员发出民主的召唤,我们却失去了读者公众。资产阶级本来是我们惟一的读者公众,但他们由于在战争中的背叛行为而感到良心的负疚,他们的自我意识发生了动摇,虽然他们之中的优秀分子仍在努力维护法律的普遍适用性、言论自由和政治民主,但他们只能祈求文学给他们带来生活的理由和希望。我们对他们可以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反映他们负疚的良心和压迫者的面貌,推进他们的原则的瓦解过程,也就是做他们的掘墓人。于是,我们想转向无产阶级。这个革命的读者公众虽然是潜在的但却很有影响,他们已经意识到自身和他们在世界上的地位,我们曾经在战争中和他们并肩战斗。当我们在写作艺术里发现了自由作为否定性和创造性的超越的双重面貌时,工人寻求在解放自身的同时把所有的人从压迫中解放出来;就工人是被压迫者而言,文学作为否定性能够反映他们的愤怒的对象,就工人是革命者和建设者而言,他们是一种实践文学的最好题材;当我们发现自己的历史性的时候,工人也在要求创造历史的权利。因此,文学的命运与工人阶级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然而不幸的是,在法国有一道铁幕把我们与这些我们应该与之说话的这些人隔离开来,无产阶级的大多数受到共产党的拘束而形成一个封闭的社会,人们再也不能不通过共产党的中介与他们沟通。
为了改变这种尴尬的处境,萨特认为,首先应该设法把可能存在的潜在的读者公众,如知识分子、小学教师、无党派工人、小资产阶级群众和民众中的某些派别,通过实在的联系统一成一个真正的读者公众。由于书籍本身带有某种惰性,它只对打开它的人起作用,但它不能强迫人打开它,所以作家就应该尽量借助报纸、广播、电影等大众传播媒介去征服读者,应该学会用形象的新语言表达自己书中的思想。但是,作家不应该为了迎合公众的低俗趣味而降低自己的水平,相反,应该向公众揭示他们自身的要求,逐渐提高他们,直到他们产生阅读的需要。作家应当引导那些被唤起善良意志(即在任何场合都把人看做目的而不是手段)的读者,让他们明白他们实际上要求的是取消人剥削人的制度,而他们在阅读的审美直觉中树立起来的那个被康德称为“目的之城邦”的理想只有通过一个漫长的历史进化过程才有可能实现。因此,作家应该把读者形式上的善良意志变成通过确定的手段改变这个世界的具体的物质意志,以便为具体的理想社会的来临而努力。萨特说,总而言之,我们应该在自己的作品里同时为人的自由和社会主义革命而斗争。人们常说这两者是不能调和的,而我们要做的正是锲而不舍地证明这两者是相互关联的。诚然,无产阶级目前很少关心思想自由,资产阶级则佯装不理解“物质自由”的含义,而我们作为夹在两个阶级之间的中介人却相信能够克服这一对立。我们理应始终把作为形式自由与物质自由的实际综合的“整体自由”作为指导原则,让这个自由体现在我们的小说、剧本和评论里,从而在我们的文学里表明立场。萨特说,社会主义不是终极目的,不妨说是达到目的之前的最后手段,而最终目的则是使人享有真正的自由。
纵观萨特的美学思想的发展历程可以发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萨特在《想象物: 想象的现象学心理学》一书中主要是从想象的角度界定文学作品的性质的。在《什么是文学?》里,萨特更多地强调文学作品是对现实世界或曰处境的介入、揭露和超越,因此把他的文学观称为“处境文学”或“介入文学”的确是非常贴切的,这也正是萨特自己所标榜的口号。该书中提出的“实践文学”和“整体文学”的概念,前者表现出萨特越来越强调实际行动的重要性,而后者则是指未来理想社会中将会产生的一种理想的文学。而无论在想象文学、处境文学、介入文学、实践文学或整体文学之间存在多少差异,萨特的文学观乃至整个美学观所依据的基础和高扬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人的最高本质或最高价值——自由。
【参考文献】
[1] Jean Paul Sartre: qupest2ce que la littérature Gallima2rd, 1986。
[2] 萨特. 关于我自己[A ]. 萨特文集:第7卷[M ].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原载:《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8年第5期。录入编辑: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