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下我们这代人的教育背景,我以为“哲学诗”或者“诗化哲学”是一个对我来说特别具有亲和力、并对我产生了深刻影响的一种精神资源。我深切地感受到,在20世纪80年代,所谓“诗化哲学”,那就是宗白华的《美学散步》,那就是高尔泰的《美是自由的象征》,那就是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我个人觉得,宗白华的诗思合一、文哲融通的文字,的确堪称“诗化哲学”的范本,到今天恐怕亦没有出其右者。为什么这么说呢?第一,从宗白华留下的那些数量并不多的文字看,“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如此书写风格,除了以“诗”为名,我想不出还有其他的命名。第二,宗白华的思考方式是“散步”,也就是自由自在,貌似毫无目的,骨子里却有一种独守内在精神境界的坚执情怀,而这种思想方式显然融合了庄子的自由精神以及古希腊逍遥学派哲学精神的精粹。第三,宗白华的思想抱负是在现代世界重构中国文化精神的审美维度,即个体与永恒同在、生命和宇宙同流的音乐化时空境界。仅就这三端而言之,宗白华的《美学散步》或者散步的美学,是诗化哲学的范本。李泽厚先生在宗白华的著作之中读出了“对生命活力的倾慕赞美,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情思”,刘小枫先生从宗白华的著作之中读出了现代中国的审美主义以及与德国浪漫主义诗学传统的跨文化关联。李泽厚的观点人所周知,刘小枫的说法充满了争议。
所以,我想占用一点时间议论一下德国浪漫主义诗学。读宗白华的著作,人们不难发现德国浪漫主义诗学传统对他的持久影响,而且有一条从19世纪浪漫主义到20世纪生命哲学的线索,提醒我们去关注另一种西方哲学精神的传统。这一传统是什么呢?先看宗白华的文本。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1943年)之中,宗白华尝试把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荷尔德林的诗歌与中国古典艺术精神汇通。“天地氤氲秀结,四时朝暮垂垂,透过鸿蒙之理,堪留百代之奇”,这是“苦瓜和尚”石涛的题画诗。宗白华紧接着引用了诺瓦利斯的诗句:“混沌的眼,透过秩序的网幕,闪闪地发光。”按照他的逻辑,中国古代画家与德国浪漫主义诗人都要求在自己的作品里把握到天地境界,而境界就是自由的境界。40多年后,高尔泰先生也在“苦瓜和尚”的画语录之中读到“美是太一的光辉”,而“太一”并不神秘,正是个体生命在一瞬间所体验到的自由。“精微穿溟滓,飞动摧霹雳。”这是诗人杜甫形容诗歌的最高境界的诗句。宗白华紧接着引用了荷尔德林的诗句:“谁沉冥到/那无边际的‘深’,/将热爱着/这最生动的‘生’。”按照他的一贯逻辑,深沉的静观与飞动的活力构成了生命、宇宙、精神的两境,两境相入则有生生不息而又和谐有序的音乐化节奏化的文化精神,而音乐化和节奏化是中国哲学境界和艺术境界的特点。无需多加援引,足以了解这么一种思想是哲学也是诗歌-音乐,总之是“诗化的哲学”。宗白华自觉地将浪漫主义诗学-生命哲学传统与中国古典艺术精神融为一体,让它们互相鉴照和彼此激励,从而塑造了中国现代诗化哲学传统,诱发了20世纪80年代波澜壮阔的“审美主义”思潮,并对于90年代以后全球化时代消费文化语境下的“泛审美”思潮不无刺激作用。
我现在关心的不仅是宗白华的诗化哲学,不仅是中国的审美主义传统,不仅是德国浪漫主义诗学或者生命哲学,而是刚才我提出但没有直接回答的西方哲学文化的另一种精神。诗人诺瓦利斯有一首名诗《夜颂》,其中尽情歌咏了忧伤。但是,诗歌在爱情与死亡、壮丽的光辉与恐怖的黑暗、灵魂的狂喜与肉体的战栗之间展开,我们分明感受到本雅明所说的“神圣救赎”与“世俗进程”之间整体偿还的节奏。但最让人提神的诗句“在地面上漂着我的解放了的灵气。”这“灵气”之“灵”,便是灵知主义之“灵”。说到灵知主义,话头可就长了,汉语原来是采用了音译“诺斯替主义”(Gnosticism)。它是指耶稣纪元1年前后普遍流布在地中海和中东地区的一种神秘宗教,其主要教义包括光明/黑暗对峙、善/恶二分、正义之神和仁慈之神冲突的二元世界观,以及直接同黑暗遭遇以直觉获取生命真理的救赎意识。在它盛行的时期,基督教还在萌芽状态因而成为被它打压的弱势宗教,只是当基督教主宰了欧洲历史并在全世界扩张后,灵知宗教被看成异端,成为正统基督教千方百计地剪灭的对象。按照汉斯·布鲁门贝格的说法,中世纪基督教对灵知主义的克服以失败告终,灵知主义隐秘流传,终于在启蒙后的浪漫主义文学之中发展为波澜壮阔的废黜超验的思想运动。在一定程度上,灵知主义以审美主义为中介间接导致了基督教正统信念的解构。阿道夫·哈纳克断言,灵知主义从来就没有影息于思想历史,而是以文学形式、诗歌形式借尸还魂,复活在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以及俄罗斯作家梅列日科夫斯基、高尔基的作品之中。埃瑞克·沃格林则作惊人之论,说灵知主义构成了现代性政治的基础,而现代性就是灵知人对上帝的谋杀。灵知主义谱系班驳模糊,一时还不甚了了,但读浪漫主义诗人如诺瓦利斯、荷尔德林的作品,则至少可以让我们了解到:灵知主义把这个世界看作是异乡,因而诗人怀着巨大的乡愁寻找故园。
寻找故园,就是渴望拯救。这就是灵知主义的一种最低限度的信仰,其要义是人类心灵深处有一道神圣的闪光,这道闪光与至高无上的神息息相通。可是,在日常生活之中,我们意识不到这神圣的闪光,因为我们沉沦于物质现实里面,而完全蒙昧于神圣。蒙昧于神圣,所以只有以孤独、忧伤的心灵去遭遇这个陌生、邪恶的世界。现代文学中的灵知主义与彻底摈弃世界的古典灵知主义略为不同,那就是更深地沉湎于自己的内心之中,以孤独的心去感受世界,渴望遭遇黑暗和穿越黑暗,获取那神圣的光。现代诗人失落自己于内心,“从深不可测的玄冥的体验中升化(宗白华原文如此!)而出”,从紊乱之中寻求秩序,从罪恶之中发现美,在黑暗深处遭遇光明,这就是宗白华所代表的中国现代审美主义。他还用王夫之“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来描述这种审美主义。由于他对宇宙人生怀有深挚的爱和广博的情,我把这种审美主义称之为“审美的世界主义”。我们在俄罗斯象征主义作家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诸神死了》的最终境界之中亦可体验到这种“审美的世界主义”:日暮黄昏,风起云扬,古希腊牧羊人低回哀婉的箫声与基督教堂里晚祷的钟声交相呼应,彼此和鸣,这象征着异教与正统、恶魔与圣洁的最后和解。天地不言,花开水流,这就是终极的实在,也是审美的实在。因识之故,我斗胆说文学所启示的灵知主义已经成为全人类共同体的遗产,而且具有不可低估的创造力。
灵知主义,就是我所说的隐含在德国浪漫主义诗学、现代生命哲学以及中国现代审美主义思潮背后的西方另类文化精神传统。它在正统基督教之外,所以另类。它塑造了西方文化的整体品格并催化了现代性,因此也是一脉传统。其核心是直接遭遇黑暗来直觉地把握真理,触摸终极实在。但真理是什么?终极实在又是什么?太抽象,太辽远,太空玄,不如找一个文学文本来解读一下。19世纪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人丁尼生有一首长诗《公主》,其中有一段歌咏,是诗歌所叙述的大灾难前夕公主艾达的女仆所歌咏的。诗歌没有标题,其第一句是“泪水,枉然的泪水”,所歌的主题是“时间”。时间是什么?奥古斯丁说,不问则已,一问“什么是时间?”,则更惘然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的惘然与奥古斯丁的惘然,同是对时间的“惘然”。柏拉图,孔子,黑格尔,柏格森,海德格尔,普鲁斯特,都如此惘然过,但终究不解:什么是时间?丁尼生以诗人的灵知直觉到了时间。我先用英语读这首诗的第一节:“Tears, idle tears, I know not what they mean,/Tears from the depth of some divine despair/Rise in heart, and gather to the eyes,/In looking on the happy autumn-fields, /And thinking of the days that are no more.”请容许我用拙笨的汉语翻译一下:“眼泪,枉然泪水,我总是不解其意,/它从某一神圣的深渊涌流而来,/发自灵台而聚于眼眶。/当我凝望欢乐洋溢的秋野/想起不可追还的年华。”诗中启示的“灵知”是时间,但这种“灵知”被转化为具体的场景。泪水涌自神圣深渊,这类似于宗白华所说的“深不可测的玄冥的体验”。那欢乐洋溢的秋野,则令人想起不可追还的年华。时间在这诗歌中被地形化了,有深渊的景象,也有超拔的空间,恰如我们在日常生活之中总是用具体的形象来模拟对时间的体验:几度山花,几度飞雪,几度江潮起,几度夕阳红,时间伴随景物的流逝,这份伤感总让人刻骨铭心。人去楼空,佳人何在?旧物呼唤浓情,飞越滚滚红尘,只希望留下前尘梦影。这就是古今诗歌所启示的灵知,它既是哲理也是诗情,尽管许多诗人是不自觉地启示了这种哲理与诗情。
归结一下,我从诗化哲学说起,讲的却是哲学的审美主义和文学的灵知主义,求教于各位专家学者。谢谢。
(根据北京二外“文学与哲学的对话”研讨会上讲稿整理而成,录入编辑:莫得里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