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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井君】以审美方式探寻人类精神体系之根

 

 

人类精神是一个独特的时空世界,它像宇宙、像生命、像历史一样无限深远、无限复杂、无限神秘、无限迷人。探寻这个时空世界的内容、特性、结构和运行规律,是人类主体觉醒和文化自觉的重要内容,是关系当代人类前途命运的紧迫课题。纵观历史,放眼世界,不难发现,在高科技、互联网、全球化、社会转型等时代浪潮的激荡和推动下,人类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大转型、大变革。恰如赫拉利所言:“过去两个世纪中,变化速度奇快无比,让社会秩序显得充满活力和可塑性,呈现变动不休的状态。”①“想要定义现代社会的特色如何,就像要问变色龙究竟是什么颜色一样。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特色,就是它会不断改变。”②他甚至在《未来简史》中声言,未来基于大数据和复杂算法的神人一般的人工智能将取代人类而统治世界,当今世界正经历着从智人到神人的巨大飞跃,其革命性比从猿到人的转变还要深刻彻底。毋庸赘言,这场变革必将对人类精神这个独特的时空世界产生深深的影响,人类精神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挑战和非常不确定的前景,人类轴心时代形成的思维框架和社会价值法则正从根基上被深深动摇,甚至面临瓦解的危险。这样的时代状况也使思想家获得了异常丰富多样、宏阔深刻的思维质料、人生实践和生命体验,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思想理论的出现和人类精神的嬗变酝酿着崭新的土壤。审美艺术是建构和探索人类精神体系的重要方面。充分发挥审美艺术对世界总体、未来和可能性的威悟力、想象力、塑造力和穿透力,注目人类精神研究最先进的方面,探寻人类精神最深处的秘密,是当代艺术家必须面对和承担的重要课题。

着眼于主体性存在,理解人类精神

从哲学上分析,人类精神既是人类自然进化、文明积淀和文化创造所形成的价值资源;又是人类借以审视历史、观照现实、想象未来、把握世界的思维体系、价值参照和主体性坐标;同时也是人类自身需要直面自省、反思批判和培育建构的对象性存在,是一个可以和客观物理世界、个体主观精神世界相并列的独特时空世界。人类精神在形式上表现为一个开放的、变化的、不断生成的信息符号体系。这个信息符号体系随着自然进化和社会演化而产生和发展,并在复杂的自然历史过程中不断积淀、不断升华,向着未来生长出无限的可能性。开放性和成长性是人类精神系统越来越复杂的根本原因。人类精神没有最终确定的形态和终极的目标,不受任何东西的遮蔽和限制,而是表现为稳定基础之上的开放性、不确定性和无限可能性。它既向史前敞开,又向未来敞开,既向自然敞开,又向每一个生命个体敞开。谁也不能把它限定在其中的任何一个方向上和固定的结构形态上,不能把它设想为完美的形式、完备的结构和最终完成的结果。几千年来,人类精神没有固定在某个时代的某一个精神架构中,没有停留在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结构里,也没有徘徊在老庄孔子的自然社会图式里,其唯一不变的特质就是一直在改变。面向未来,人类精神体系的变动性、成长性、开放性和不确定性更加鲜明。人类精神体系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系统,是这个空旷寂寞的宇宙开出的最美丽的花朵。

人类精神是主体创造的产物,是人的主体性对象化的结果。它因人而产生,因人而持续存在,不是一种纯粹客观的物理现象,也不是需要脱离人加以解释的神灵现象。

对于这种主体性,可从两方面来理解。一是个体,即个体精神。个体精神是人类精神的前提和基础。人类精神体系的生成离不开在这个地球上曾经存在过的数以千亿计的个体,甚至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贩夫走卒,他们的精神也通过复杂曲折的机制和方式或多或少地与人类精神总体相联系,对人类精神构建贡献了或多或少的力量。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人类的本性,浓缩着整个宇宙、整个世界、整个人类共性的特征,所以每一个个体都不是一个简单的生物存在,而是自然界和人类进化过程中无数次的偶然所形成的价值主体,具有唯一性、独特性和鲜明的个性。在人类历史上,由于社会条件的限制,绝大部分个体生命的创造性不得不被压制,自由个性得不到发挥,他们的生命存在和精神活动都被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中。闪耀在人类精神天空中的是少数的精英人物。马克思将这种情况概括为个体为类做出的牺牲,并预言在未来理想社会,个体和类的这个根本矛盾将得到彻底解决。然而,我们相信,在历史天空的深处,每一个个体精神都在那里。都与人类精神总体存在着复杂的不可分割的联系,只不过我们对这种机制不了解而已。今天网络时代使每一个个体的精神活动得以充分呈现和历史留存,已经淹没在历史时空中的个体精神价值也有希望以新的方式不断重现,人类精神的容量、规模和结构也将得以扩充和提升。

个体精神主要以大脑为载体。在这块不足两公斤的小小肉块中,每天消耗相当于15瓦灯泡的电量,分布着近千亿神经细胞、几百万亿神经突触,形成了最为神秘复杂的结构机制。我们的想象、我们的记忆、我们的爱情、我们的憧憬、我们的艺术想象和审美能力无不通过大脑中复杂的神经系统来实现。迄今为止,人类对脑组织的运行机制和过程知之甚少。向人类精神最深处探寻的重要方面就是探索人脑的神经活动机制和秘密,打开这个黑箱。目前,生物科学、医学、脑科学、神经科学、信息科学在这方面向我们展现了非常诱人的前景。美国、欧盟和日本等国家和地区相继部署实施了脑计划,力图在人类精神的探索中抢占先机。赫拉利说:“在所有目前进行的研究当中。最革命性的就是要建构一个直接的大脑一计算机双向接口,让计算机能够读取人脑的电子信号,并且同时输回人脑能够了解的电子信号。”③

二是人类主体,即把人类作为统一、完整的主体进行分析和研究,探寻人类精神的整体结构和形态。个体和人类之间还有一些主体性过渡地带,如国家、民族和各类群体主体,可以放在个体和类之间这个总体框架内来理解。人是类的存在物,人的内在生活是与类本质发生关系的生活。个体与类的关系在古典美学家席勒那里已经作为一个核心的理论框架提出来了。马克思借鉴了席勒,把个体与类的关系上升为社会历史哲学的轴心问题。现代西方哲学提出“主体间性”概念,即认为主体之间不是孤立存在的二人世界或多人世界,而是以其共有的客观世界为前提和基础,建立起来的互动互联互通互融的一个新世界。恰如海德格尔所言:“世界向来已经总是我和他人共同分有的世界。此在的世界是共同世界。‘在之中’就是与他人共同存在。他人的在世界之内的自在存在就是共同此在。”④人类主体意义上人类精神的载体不单单是无数大脑,更重要的是人类的文化符号体系和共同的意义体系。人类自诞生那时起,区别于动物的重要一点就是有精神文化活动,即一种创造并使用符号体系的活动。在赋予对象标志和意义后,人类把精神凝结于此,经过几百万年的演进,形成了复杂的文化体系。这一复杂的文化符号体系构成了人类精神最基本的载体。可以说,人类精神是个体精神与人类文化符号系统互相交融、互相生成、互相作用的总和。

置身于人类生存时空总体,透视人类精神

我们生存的世界是一个复杂多维的世界,包含着多个层次、多重性质的时空存在。人类精神体系是人要面对的其中一个维度的世界。那么,除了人类精神体系之外还有哪些体系?这些体系和人类精神体系是一种什么关系?笔者以为,综合历代思想家们的观点,可以从四个时空或者四个世界的意义上来定位人类精神。一是客观世界,即物理世界。它对于人的感官和感觉能力而言,是一种客观存在,脱离了人的感知体系和认识能力来谈论世界本真和本体,就失去了确定的参照系,什么也说不清。著名物理学家彭罗斯说:“我们对物质世界了解得越多,对自然规律探索得越深,我们就越感觉到好像物质世界几乎不存在了,而只给我们留下了数学。”⑤二是主观世界。人类产生之后,神经系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完善。于是人类通过神经活动和客观世界建构了一种新型关系,并获得一种区别于动物的存在方式,主观精神世界由此产生。三是文化符号世界。卡西尔指出,人是符号性存在物,动物只有信号,没有符号。人类不但有主观世界的精神活动,还要把主观世界活动的结果通过符号表达出来、传播出去、积淀下来,在个体间形成更加复杂的互动关系,逐渐形成了完善稳定的符号系统,形成了另一个意义上的时空存在,即符号世界。四是虚拟世界。日益发达的电子信息系统形成了一个不同于物理世界、主观世界、传统意义上符号世界的虚拟世界。这个世界产生时间很短,却以日新月异的速度演进着,将把人类带进更加不确定、不可知、不可预测的境地。科学家认为这个世界的通量是数据,核心是算法,目标是取代今天的人类,奔向技术的奇点,形成与智人不同的新人类即神人。如果说动物生活在客观物理世界中,原始人生活在主观精神世界和客观物理世界中,进入文明时代的人生活在客观物理世界、主观世界和文化符号世界中,今天我们就生活在客观物理世界、主观精神世界、文化符号世界和虚拟世界这四个相对独立、相互交融、相互作用、相互重叠的世界中。虚拟世界不但作为一个独立的世界而存在,而且打乱了原来主观世界、客观世界、符号世界的格局及其相互关系。使人的生存世界变得更加复杂、更具不确定性。人类精神是四个世界相互作用的产物。主观世界、符号世界、虚拟世界相互融合构成的人类精神总体。

从历时性维度看,人类精神又是随着传播符号和介质的变化而不断丰富发展的动态系统。迄今为止的人类文化发展可以划分为非语言时代、语言听说时代、文字阅读时代和电子视听时代。在人类产生之后的几百万年。长时期处于非语言文化时代。那时个体的精神比较单纯,人类的感官系统和感知能力却异常发达;人类总体存在的格局尚未形成,人类是以群星漫天的方式散落在地球的各个角落,人类精神只能以个体精神和部落文化的方式存在和发展。近年来,英国科学家认为,大约在过去的10万年到20万年之间,人类出现了一段负责语言的基因,人类会说话了,人类进入了听说时代,有声语言成为最基本的文化符号和传播介质。几千年前世界各地陆续产生了文字,人类逐渐进入了文字阅读时代.文字成了人类最主要的文化符号。随着广播、电影、电视传媒产生,电子视听符号逐渐扩大了在文化格局中的影响。进入新世纪后,互联网加速演进,随着网络技术、信息技术、计算机技术的迅猛发展,特别是宽带传输、移动传输、大数据计算技术普及,高速率、大容量、远距离的网络传输水平成为常态,电子视听内容的制作、传输、存贮、接受和消费的技术瓶颈被彻底打破,视听符号将取代文字符号成为文化主导,人类文化的视听时代到来了。人类精神随着文化时代的演进而不断丰富发展,每一次文化符号和传播介质的改变都对人类精神带来革命性的影响。今后对人类精神影响最大的因素可能是数据和算法,这是人类精神演进的前沿。它们对未来的影响不可预测,正确的态度是开放、包容、预留可能性,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言:“在寻求知识时,为我们事先根本无法想象的可能的新起点留下余地。”⑥尽管目前笔者更倾向于彭罗斯的看法:“意识的某些面,特别是数学理解能力方面的非计算性强烈地表明,非计算性应该是所有意识的特征。”⑦

人类精神是向着未来无限可能性不断生长着的开放体系,探寻人类精神深处,就要向人类精神发展最先进的方面探寻。在雅斯贝斯看来,人类的未来是不确定的、无边无际的可能性王国。人类历史是从起源走向目标的漫无止境的过程,历史目标本身没有任何限定,历史的统一仅仅是一种有方向的运动。社会历史的整体是一个开放的体系,人类历史的起源和目标是唯有哲学才能接近的未知物。一切历史构成,即使代表和象征了最终目标,最终目标仍不会被彻底领悟,它绝不会被任何东西限制和遮蔽。历史如此,人类精神亦应如此看待。人类精神的未来走向主要有两点值得高度重视。从个体精神发展的角度看,科学家正从生物学、物理学、化学、脑神经科学等学科领域,对个体精神的生物机制和物理机制进行剖析,并逐渐描绘出一系列非常复杂、充满机遇与挑战的人类生存图景。开始于2005年的“蓝脑计划”(Blue Brain Project),旨在用计算机完整重建一个人工大脑。如果这一计划得以成功,人类对大脑的研究、对精神的探寻将在技术上得到质的突破。而如果将几个大脑连接成网络,形成如尤瓦尔·赫拉利所说的“脑际网络”,情况会是怎样?如果大脑能够直接存取集体共同的记忆库,对于人类的记忆、意识和身份认同又会有什么影响?⑧这就引出了第二个问题,即从人类主体精神发展的角度来看待人类精神的未来走向。随着全球化、信息化、网络化的发展,当前最显著的趋势,诚如广义进化论所指出的,是人类主体一体化和人格化呈加速生成的态势。法国哲学家、古生物学家德日进在20世纪50年代就提出人类进化到现在,生物的自然进化过程已经结束了,今后的进化是技术推动下的人类自我进化。而且进化的目的似乎不是个体,而是人类自身,是指向整体的人类人格。未来除了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体系日益将人与人凝结在一起之外,日新月异的信息网络将把一个个独立的个体日益紧密地联结为一个整体。我们现在谈互联网,是广义的“网”的概念,物联网、车联网、人联网、太空网、万物联网等各种网络形态日新月异。无处不在,无所不有,无所不能。如果说个体类似脑神经细胞的话,互联网就类似人脑中的神经网络,随着终端的智能化程度越来越高,网络本身整合信息、加工信息的能力越来越强,最终会使人类精神整体趋向于人格化和一体化。即便按现在的技术水平分析,随着联网终端的增加、互动频次的增强、网上信息容量的扩充、联网机制的复杂化,以及海量数据收集汇聚和高级算法的出现,人类精神指向一体化、主体化和人格化的趋向也是十分明显的。

融通信仰体系、科学体系、艺术体系,以审美的方式探寻人类精神秘密

人类精神体系可分为三大体系,即信仰体系、科学体系、审美艺术体系。虽然在历史长河中,三者此消彼长,在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三者各领风骚,发展并不平衡,但就人类精神的整体而言,三个版块是相互独立、性质各异的,不能相互取代,亦无高下之分。三个版块不分离、不隔绝、不同质,互为支撑、融合互动,共同推动人类精神的进步。纵向地看,在人类精神结构中,信仰体系发育最早,其次是审美体系,到了近现代社会,科学体系高歌猛进、势不可挡。横向地看,在轴心时代形成的几大文明体系中,相对而言,西方文明比较重视科学,印度文明比较重视宗教,中国文明审美艺术比较兴盛。近现代以来,科学认知体系强力扩张,信仰体系和审美体系日渐萎缩凋零,人类精神格局严重失衡,当代人类社会的一系列问题莫不与此密切相关。三大体系何去何从,众说纷纭。笔者以为,关键在于重建人类价值体系,给科学体系以人类价值约束;以当代人类价值为导向,加快培育当代人类审美体系和信仰体系,给审美和信仰以恰当的形式、恰当的地位,发挥其恰当的价值。科技刹车论、艺术消亡论、信仰取代论等均失之偏颇,是行不通的。

从哲学上分析,人类价值活动的内生动力和根本法则是价值最大化,也就是主体生命意义的最大实现。而人的超越活动则构成了主体价值最大化的具体表现和现实路径。超越是主体对有限性和限制性的超出和扬弃,是人超出自身而又包含自身,向着新的生命层次和境界的跃迁与提升。超越是人类这个物种进化的方向,是个体的生命发展方向,也是现实社会进步的方向。可以说,超越是洞悉人性秘密和社会复杂性的一把钥匙,也是探寻和理解人类精神秘密的关键。超越源于有限和限制,超越的方向是冲破束缚、追求无限。世界万物,从基本粒子到宇宙天体,都是被规定和限制的有限存在。然而,人是茫茫宇宙中一粒有意识、会思维、善反思的尘埃。人认识到了自身的有限性,感受到了外在的束缚和限制,便不可能像无机物一样沉沦于混沌之中而无动于衷,也不能像动物一样仅仅依靠本能驱动生命活动。人力图摆脱各种有限性,冲破束缚和限制,解放主体,趋近无限。可以说,一部人类进化史就是人类主体的自我超越史,每一个个体生命史也是个体自我超越史。超越和限制、有限和无限构成了人类命运永恒的主题和悖论。信仰体系同样根源于人的有限性和世界的无限性之间的关系。当人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时,为了与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使自己也像世界一样广大和永恒,于是创造出信仰体系。从民间信仰到各种宗教,都是要解决个体在世界当中的存在意义和超越价值的问题。信仰体系在人和世界的终极存在之间实现了一种直接的统一和融通。信仰体系在社会整合、精神涵育、终极关怀等方面发挥了不可取代的作用。历史上宗教文明对后世产生的深远影响以及对文明的反哺作用越来越得到充分的认识。韦伯曾指出:“现代资本主义精神以及全部现代文化的一个根本要素,即以天职思想为基础的合理行为,产生于基督教禁欲主义。”⑨

但是人类精神只有信仰体系是远远不够的。漫长的原始社会人类精神体系的状况自不必言,在信仰体系占主导地位的中世纪,社会发展缓慢也足以说明问题。

科学体系虽然也源于人的有限性和超越这一对根本矛盾,但它与信仰体系和审美体系不同,它追求的目的不是精神的超越而是现实的超越。现代科学以主体和客体分立为思维前提,以对对象的观测、实验和计算为基础,不强调入与世界直接的统一、融通。科学体系将主体和对象世界分离开来,以“我”的视角、“我”的方法去分析世界,找出其本质规律,并建立一套技术手段去模仿它、控制它、改造它,以提高我们的生活和实践的能力。在过去的几百年间,科学发展为人类命运带来前所未有的影响。据统计,人类在公元1500年生产的商品和服务总共约合2500亿美元,而今天人类每年生产的价值约为60万亿美元。可以说,科技对人类命运的影响,比任何历史时期都更直接、更深刻、更猛烈。人类对科技理性的狂热赞美仿佛再造了另一个上帝,这一点对传统中国这样一个科学体系缺失的国度影响尤为深刻。诚如有学者指出:“回首20世纪,科学主义盛行,出于救亡图存、思富求强的心结,中国的几代文化精英全都归附在近代西方启蒙理性的大旗下。在人与自然的维度补‘科学’,在人与社会的维度补‘民主’,无疑就是这一‘归附’的两大创获。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对于人与灵魂的维度,则无暇也无人问津。”⑩而事实上,一方面,科学体系无法替代信仰体系。因为,“宗教和科学总是跳着一支优雅微妙的探戈。双方互相推动、互相依赖.不能与对方离得太远。科技之所以有求于宗教,是因为每种发明都有许多可能的应用方式,而工程师就需要一些限制作出关键的决定、指出需要的方向。”(11)另一方面,人类的理性和人文精神对科技加速发展的驾驭能力严重不足,现代生物技术、人工智能和脑科学等方面的研究指向是改变人本身、结构和重建主体,过去一切以主体基本稳定不变为假设的人类生存模式、图景和格局今后统统都将被重新架构。在这种形势面前,人类要想解决有限认识和无限世界之间的关系问题、解决心灵的归属问题,就需要对人文精神的追踪和把控。要回答诸如我们真的更快乐了吗?财富的无限积累是不是真的让我们找到了新的满足感?取之不尽的能源是不是真的让我们得到了用之不竭的快乐这类问题,就需要给出美学和艺术层面的价值论回应。

鲁迅先生指出,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出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前途的灯火。审美体系既不同于信仰体系,不追求实现人和世界的直接统一;也不同于科学体系,不追求人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和改造。审美体系是人对世界复杂性与神秘性的一种直观感受和把握,其活动机制和方式与科学、与信仰迥然不同,超技术、超感官、超现实、超逻辑、超生活是其基本特征。在探寻人类精神的道路上,审美和艺术发挥着独特而不可取代的作用。在科学技术无限伸张、文化信仰缺失、人文精神衰落的时代形势面前,审美艺术的社会价值和精神价值更加凸显。文学艺术家的历史责任和社会责任更加沉重而神圣。苏珊·桑塔格认为:“艺术最初出现于人类社会时是作为一种巫术—宗教活动,后来变成了描绘和评论世俗现实的一种技艺,而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艺术僭取了一种新的功用——既不是宗教的,也不起世俗化宗教的功用,也不仅是世俗的或渎神的。艺术如今是一种新的工具,一种用来改造意识、形成新的感受力模式的工具。”(12)艺术之所以能够承担改造意识、形成新感受力的重任,是因为其获得了“自律性”。利用艺术探索人类精神世界,并试图改造人类意识,最典型的当属法兰克福学派。他们或多或少持有在意识领域寻求解放的倾向,这自卢卡奇创作其著作《历史与阶级意识》时便是如此。在马尔库塞那里,通过艺术改造人类意识的基本路径为:立足于人性本能改造这一根本性变革的出发点,艺术的否定性(13)使其成为本能变革的工具;而这种否定性主要蕴含在审美形式之中,是审美形式使艺术挣脱了现实的束缚,保留了其自身的真理、反抗和承诺的维度,构成了对现实的批判和对未来的理想与承诺;最终,艺术的否定性力量通过在本能领域的变革,给人走向现实革命的命令,促使政治变革之实现。这一改造无疑是试图利用艺术在人类精神领域进行的一次革命,但也因为其乌托邦性而被后人诟病。笔者以为,美学艺术体系对今天的我们而言,仍然具有经久不衰的吸引力,仍然是探寻人类精神深处,获取科学、宗教无法获得的精神奥秘的重要方式。不过这种探寻方式不同于马尔库塞对人类精神进行彻底反抗与颠覆的革命理想,而是在肯定现实的基础上改造现实,在承认科学的基础上利用科学,明确科学体系的界线和限度,找到审美体系发挥作用的领域和独特方式。

我们应该看到,迄今为止,人类精神的秘密远非科学所能破解,亦非宗教信仰的功能和价值取向所在,而抑制和纠正科技的弊端更需要审美艺术的价值约束和引导。艺术以情感、直觉、形象、感悟等方式把握世界,具有独特的不可取代的精神价值,为人类生存发展不断拓展精神时空,注入精神力量。也只有这种力量,才能让人类在面对外在的强大力量挑战时作出自觉的回应,才能在美的享受中克服并消除现实生活中的无力感、疲软感、卑微感和恐惧感,在寂寥空旷、危机四伏的宇宙中获得存活的勇气和底气。

同时,我们也要清醒地意识到,发挥审美方式在探寻人类精神方面的作用,还要注重融合性,特别是科学与艺术的融合,画地为牢、故步自封不会有出路。现代科技正在推动着艺术格局的嬗变,催生更有生命力的新型艺术形态,离开了现代科技,当代艺术已经寸步难行了。在视听文化时代,艺术的创造性转化很大意义上就是视听化。现代艺术发展和艺术理论要研究和适应它,建构新的艺术生态和艺术形态。我们可以说电视剧就是视听版的长篇小说,电影就是视听版的短篇小说,短视频、微电影就是视听版的小品文,纪录片有可能演化为视听版的学术论文。而形态各异的网络艺术、数字艺术、虚拟艺术、融合艺术等向我们展示了无限诱人的艺术前景,更是按照传统艺术思维所无法想象的。前不久,美国一位名为戴维·柯普的音乐学教授写了一套计算机程序,用其谱出协奏曲、合唱曲、交响乐和歌剧,此举在古典音乐界引起巨大争议,但曲子带给人的感动与共鸣却似乎无可质疑。今天“意识作曲”已经崭露头角,明天“意识绘画”“意识写作”也有可能成为现实。一个新的文化时代的到来总会引起人们的恐慌、疑虑、抵制、不适,这是必然现象,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回头路,必须向前走。我们要去的地方一定在未来、在远方,而不是在脚下、在过去。

【注释】

①②③⑧[]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367367399399页。

[]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146页。

⑤⑦[]罗杰·彭罗斯:《宇宙、量子和人脑》,李宁等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9年,第2109页。

[]卡尔·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俞新天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27页。

[]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16页。

⑩潘知常:《“以美育代宗教”:中国美学的百年迷途》,《文学论评》,2006年第1期。

(11)[]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从智人到神人》,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44页。

(12)[]苏珊·桑塔格:《一种文化与新感受力》,程巍译,选自《反对阐释》,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343页。

(13)马尔库塞在《审美之维》中阐释,艺术之否定性即是“艺术作品借助审美的形式变换,以个体命运为例示,表现出一种普遍的不自由和反抗的力量,去挣脱神化了(或僵化了的)社会现实,去打开变革(解放)的广阔视野”。

(原载《学术前沿》2017年第5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