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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明】科学虚构主义:缘起、内涵与特点

 

近些年来,在科学建模哲学领域中正在兴起一股新的虚构主义思潮。围绕模型与虚构,国际科学哲学界产生了大量的相关学术论坛、工作坊、会议和出版物。有人可能会想当然地假定这种虚构主义只不过是传统虚构主义的一种复兴或派生。然而,这是一种误解。刘闯(Chuang Liu)、吉尔(Ronald Giere)、苏亚雷斯(Mauricio Suárez)、孔泰萨(Gabriele Contessa)、莱维(Arnon Levy)等学者注意到这种虚构主义拥有自身的内涵和特点,并使用“新虚构主义”、“模型虚构主义”或“科学虚构主义”等术语来概称这一思潮。科学虚构主义者为强调想象在建模实践中的作用,通常宣称“科学模型是虚构作品”。这个核心想法引发了一系列重要问题,包括:(1)如何界定或刻画科学中的虚构?(2)模型是何种虚构实体?(3)如何通过模型的虚构内容导出关于目标系统的表征内容?等等。其中,第二个问题涉及模型的本体论地位,是虚构主义者在判定“模型是虚构”后所要进一步回答的问题。虚构主义者对此的解答策略是,首先将科学模型还原为虚构角色,进而乞援于相关的虚构理论。第三个问题涉及科学表征的客观性,是虚构主义者在假定“模型表征实在”前提下所必须面对的一个挑战。科学建模哲学中的“虚构主义”之所以看起来“有些乱糟糟的”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于这些不同层面问题的讨论都统辖在“虚构主义”这一框架之内。如果我们不注意这些差别,很可能会对科学虚构主义产生误解。本文聚焦于上述第一个问题,首先追溯费英格(Hans Vaihinger)的虚构哲学对于科学虚构主义所产生的影响,进而阐明关于科学中虚构的真值条件学说和功能学说,最后讨论科学虚构主义与科学实在论之间的关系问题。

一、费英格的“仿佛”哲学

汉斯·费英格(1852-1933)是一名德国哲学家,他的《“仿佛”哲学——人类的理论、实践与宗教的虚构系统》(The Philosophy of As If:A System of the TheoreticalPractical and Religious Fictions of Mankind)②一书首次出版于1911年。费英格在这本书中对虚构作了详尽分类,阐述了虚构在诸如政治学、经济学、生物学、心理学、数学、哲学以及自然科学等领域中的运用。他的目的是要说明虚构在知识论中的核心作用。通过与假说作对比,费英格认为虚构具有如下几个基本特征。

首先,虚构最为显著的特征是偏离实在。“假说面向实在,即包含其中的观念建构声称或希望与将来的某个知觉相一致。它提出检验其实在性并且要求确认,亦即,它需要被证明对实在的表达是真的。”③然而,“这在虚构的情形中根本不成立:无论是其经验冲突还是逻辑冲突都不能影响它,或者,任何影响都有别于对一个假说的影响”④。费英格区分了半虚构(semi-fictions)与“真正的”(real)虚构,规定“真正的”虚构不仅偏离实在,而且还是自相矛盾的。例如,没有广延的原子概念以及原子之间存在真空的看法是自相矛盾的,而且真空这个想法本身也是矛盾的。关于半虚构,费英格列举了人工类、抽象方法、对实在的简化等情形。⑤费英格对半虚构与真正虚构所作的区分是动态的,因为“我们往往发现,我们所认为的与实在的矛盾也涉及一种自相矛盾,所以半虚构可以变成真实的虚构”⑥。

第二个关键特征是,“虚构仅仅是一种辅助建构,一种迂回的方案,一种事后要被拆除的脚手架”⑦。费英格认为,虚构与假说的真正不同就在于,虚构最终会被消除掉,而假说则寻求明确的建立。这里有两种解读:一种解读认为,所有的科学表征都涉及对目标系统的理想化、抽象和虚构化,那么虚构就应当是科学的永久特征;另外一种解读是,并不是说所有的虚构都可以从科学中消除掉,而仅仅是说任何给定的一个虚构在某一天会被消除掉。

第三个重要特征是,人们在运用虚构时完全知道它们是偏离实在的。⑧在费英格看来,这一点保证了虚构的使用者不会错把“仿佛”当作“如果”(if)。人们对科学中充斥着虚构这个想法感到不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认为虚构必定会令科学家们误入歧途、令科学变得主观和任意。实际上并非如此。运用虚构的科学家们明确意识到它们是错误的,因而不会被虚构所误导,科学虚构亦因受其实用性和便捷性制约而不会使得科学成为任意的。

第四,费英格非常强调科学虚构的实用性与便捷性。⑨“实际上,真正有效的虚构的标志是,它提供了建构非虚构理论和模型的一套脚手架,这套脚手架最终会被抛弃掉。达成实践或非虚构目的的权宜手段的这些虚构被认为是‘科学的’虚构,而不实用的那些虚构就不是‘科学的’。”⑩“不能为自身辩护的(即无法证明是有用的和必要的)虚构,就如同无法得到验证的假说,必须被消除掉。”(11)出于特定目的,我们在所发明的众多虚构中挑选出最便捷的虚构。“没有便捷性的地方,虚构是非科学的。因此当休谟称这些范畴为虚构时,其实他是对的,尽管他关于‘思想虚构’的想法仅仅是主观幻想,而我们的虚构(借自数学和法学的用法)包括其效用性的想法。这的确是我们立场的核心,从根本上有别于前述观点。”(12)与假说相比,科学虚构并不要求检验其实在性,也不就真理作出主张(13);与非科学的主观幻想相比,科学虚构通过其实用性与便捷性得到辩护(14)。按照费英格的论述,对科学虚构的辩护在于其实用性,而对科学假说的辩护在于证实证据。

虚构与假说从表面上看十分相似,难以严格区分。费英格认为,失败的假说如果仍被保留,那它们就成为了虚构;而不真实的虚构如果在后来被发现是合理的就有可能被采纳而成为一个假说。(15)

费英格的虚构哲学在他那个时代的德语世界曾广为人知。然而,随着逻辑实证主义(logical positivism)的兴起,费英格哲学衰落了。术语“逻辑实证主义”是由维也纳小组以及柏林小组所代表的哲学运动的口号。有意思的是,正是费英格为阐述自己的哲学立场而率先使用了“逻辑实证主义”这个术语。(16)这里,“逻辑的”要素指的是建构的或心理的要素,而“实证的”要素则是强调在将建构与实在相联系之前所进行的观察和实验。(17)费英格所引入的逻辑实证主义是与逻辑实证主义相同的一种反形而上学立场。但“费英格很少被维也纳的实证主义者引为一名前辈,也从来不是一个同盟”(18)

法因(Arthur Fine)认为费英格是20世纪最为重要的建模哲学家,并首次将费英格的虚构主义与科学建模哲学明确联系起来:

显然,在每一个科学领域中,对自然现象的建模工作都涉及费英格意义上的虚构。如果你想看到将某事物当作“仿佛”它是别的事物相当于什么,就看一看每一位科学家在每一天每一小时的工作中所做的大部分事情。(19)

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法因对费英格哲学的价值重估,今天关注科学中虚构的哲学家们大多将《“仿佛”哲学》视为一座里程碑,费英格也因此被视为20世纪最为重要的建模哲学家。

二、理解科学中的虚构

费英格对虚构的刻画看上去存在着一种张力。因为一方面,费英格要求虚构在某种意义上必须是非真的,以便将虚构与科学事实区分出来;而另一方面,他又强调使用者并不关心虚构的真与假、却格外注重它们的工具价值与实用性,这表明虚构有可能是真的。沿着这两个方向,科学虚构主义者对于科学实践中的虚构产生两种不同的理解,即真值条件学说与功能学说。

()真值条件学说

虚构的真值条件学说认为虚构是非真的描述(或是不准确的表征),并且虚构的使用者知道这一点。换言之,科学表征中用作虚构的模型假设必须满足下列三个条件:

(1)适真性(truth-aptness),亦即拥有一个真值。

(2)非真性(falsehood)

(3)使用者必须知道上述(1)(2)两个条件,即知道该模型假设是适真的并且是非真的。

例如,泰勒(Paul Teller)就是一名典型的关于虚构的真值条件学说的支持者。他在论述虚构与错误之间的区别时指出:“一个虚构不是一个错误。一个错误是无意发生的一个误表征,表征者不知道偏离了真实性。一个虚构的谈论或其他种类的表征也涉及偏离真实的学说,但有资格作为虚构的,这种偏离必须是故意的,必须涉及(一个人通过建构表征的虚构要素而自觉寻求达到的)某种目的、意向或目标。”(20)总之,着眼于表征与其目标之间的适切性,真值条件学说强调虚构是非真的,并且使用者也知道如此。

然而,虚构的真值条件学说是非常成问题的。苏亚雷斯指出,并不是模型中的每一个假设都是虚构的,或许有一些非虚构的假设是错误的,而且建模者也知道这一点。他特别指出,在诸如有效场论的应用、膨胀宇宙学等科学的前沿领域,运用错误假设根本不是出于想象,也不是出于实用性考虑,而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所以,真值条件学说是不充分的。我们若根据语义性质理解虚构,则既不能辨别虚构与真实,也不能辨别虚构与错误。(21)例如,科学史上像以太、热质、燃素等假定实体最初被提出来时,并未被当时的人们看作是非真的。因此,按照真值条件学说,这些不存在的实体根本不是虚构。但是,这一点显然令人难以接受,因为现代物理学已将它们作为错误而抛弃掉。再如,我们完全可以设想,现实世界中有一个真实的汤姆·索亚,他的经历碰巧同《汤姆·索亚历险记》中的汤姆·索亚的经历完全相同,而马克·吐温在创作这部小说时根本不知道这一点。由此可见,在界定虚构时,真值条件标准也不是必要的。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满足真值条件的虚构可以拥有特定的认知效应,我们在运用虚构时通常并不在意其真值。特别是,在涉及艺术虚构作品时,真值条件刻画相当不自然。

()功能学说

我们可以放弃企图给出界定虚构的充分条件与必要条件的努力,而尝试根据虚构在研究中的作用对其进行刻画。根据功能学说,虚构创作的关键是想象的自由运用,而跟真以及真值条件无关。运用虚构的人们关注它们的实用功能而不在意其真值,这表明它们有可能是真的。如果因为虚构的实用性而期待它们的真理性,那么这种期待得不到任何保证。(22)

在《作为虚构的模型》一文中,巴伯罗斯(Anouk Barberousse)与路德维格(Pascal Ludwig)沿着法因对费英格虚构主义的辩护方向,试图在表征主义框架下给予虚构主义立场的一种全新含义。他们认为模型表征了虚构场景,并通过援引沃尔顿(Kendall Walton)关于虚构的假扮(make-believe)游戏理论(23),分析了虚构、表征与科学实践。在他们看来,虚构的功能是使其使用者想象特定的意向内容。(24)

苏亚雷斯同样在费英格虚构哲学的启发下提出了另外一条功能进路,即关于科学中虚构的推理学说。根据他的观点,科学中虚构的核心功能是提供推理的便捷性。也就是说,虚构的主要用途是允许模型框架内便捷高效的推理。例如,在麦克斯韦的以太力学模型中,以太漩涡假设与其真假无关,其功能是用于作出不同的推理。其中有一些推理是经验上可检验的结论,如电流位移、光速等。模型中虚构假设的功能是,结合进一步的背景假设和知识,给出条件陈述。于是,科学家们便将这些陈述运用于从模型性质到目标系统经验结果的推理。例如,以太模型中的漩涡假设允许我们预测恒星光行差现象。在不同的研究语境中,模型中的虚构假设,结合背景知识与进一步的假设,蕴含前件是虚构性质与后件是可测性质的条件句。苏亚雷斯将这些条件句称为虚构条件句,并作出界定:“给定,若,则,其中{ ,,……}是非虚构的背景假设,{ ,,……}是至少包含一些虚构的模型假设,而{,,……}是目标系统的可测量性质。”(25)由此,虚构假设的推理作用绝不对虚构假设的真值作任何预设,并给予我们最有利于促进从背景知识到可测结果推理的那些虚构条件句。换言之,科学中虚构的作用由推理中便捷性原则所辩护。

费英格的“仿佛”哲学是我们刻画虚构的一个思想源泉。由上述讨论可知,从真值条件角度界定虚构不能令人满意,而从功能角度刻画虚构又有多种竞争性方案。尽管如此,这些分析进路从不同角度增进了我们对于科学实践中虚构的理解。

三、科学虚构主义与科学实在论

在科学哲学传统中,“虚构主义”通常作为反科学实在论的一个标签而被提及。(26)法因对这种虚构主义明确阐述道:

“虚构主义”通常是指在关于科学实在论的争论中一种实用的、反实在论的立场。一个理论或概念的使用可以是可靠的,而理论不必是真的,并且所提到的实体不必实际上存在。当真理(或存在)缺失时,我们就在处理一个虚构。因此,虚构主义是工具主义的一个必然结果,工具主义认为一个理论重要的是它在实践中的可靠性,并主张科学经常运用有用的虚构。或许,费英格一度流行的“仿佛”哲学中就有对于虚构主义的充分表述。(27)

根据范·弗拉森(Bas van Fraassen)的表述,科学实在论主张,“科学旨在给予我们,根据其理论,关于世界像什么的一个字面上为真的故事;而接受一个科学理论则涉及相信它是真的”(28)。对科学实在论的这个刻画包括三方面的内容:第一,科学理论应该从字面上加以理解。范·弗拉森指出了从字面上理解一个理论的两个必要条件:(1)理论断言是具有真、假值的陈述;(2)“最为具体地说,如果一个理论说某事物存在,那么字面解释可能对那事物是什么进行阐释,但不会消除存在的含义”(29)。例如,当我们说“桌子上有一盏台灯”时并不需要重新解释;同样,一个包括“存在电子”语句的科学理论亦应作此种理解。第二,科学理论的目标是真。第三,原则上有好的理由相信一个科学理论是真的。

反科学实在论有两种形式,传统工具主义接受上述第二和第三条,但拒绝第一条。据此,科学理论不应该从字面上加以解释,而只是作为旨在“拯救现象”的虚构。例如,当一个理论陈述了“存在电子”时,我们不应该从字面上接受其陈述,而应该将其用作获取特定经验预测的一种有用虚构。相比之下,范·弗拉森的建构经验论接受上述第一条,但拒斥第二和第三条。我们在理解柯南·道尔小说中的语句(例如,“福尔摩斯住在贝克街”)时,并不需要重新解释。尽管上述括号内的断言因专名“福尔摩斯”缺少指称而为假,但作者的目的并不是要断定这样一个非真的主张。在范·弗拉森看来,这同样也适用于科学理论。建构经验论主张,科学的目标是获得关于世界可观察方面的真,科学理论应该从字面上加以解释,但接受一个理论并不意味着人们相信它为真,而仅仅表明人们相信它在经验上是适当的。例如,我们可以接受电子理论,但对电子(作为假定的不可观察的理论实体)是否存在,应该持不可知论的态度。由此可见,范·弗拉森的虚构主义不同于传统的工具主义。

费英格的“仿佛”哲学对当代科学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争论有着“革命性的影响”。(30)范·弗拉森在其名著《科学的形象》中援引了费英格的虚构哲学,用以支持建构经验论关于理论实体的不可知论。(31)但是,我们不要据此而误认为费英格的虚构主义类似于建构经验论版本的反实在论。事实上,费英格并不承诺在我们关于可观察领域的知识与不可观察领域的知识之间存在一个基本的认识论差别,而至于他是否承认世界的可观察领域与不可观察领域之间的区别也是有疑问的。

法因将费英格的虚构主义刻画为一种反实在论立场。费英格曾指出,从实用性到实在性的推理根本就是错误的。(32)法因将费英格的观点解读为“从工具层面上科学的成功到主导性原理字面上的真,这种推理完全是谬论”(33)。考虑支持科学实在论立场的非奇迹论证,它主张科学理论的成功预测最好根据它们为真或近似为真来解释:“实在论的一个积极论证是,它是没有使得科学的成功成为一个奇迹的唯一的科学哲学。”(34)科学理论取得了令人惊异的成功,因为它们能够使得我们预测、操作和参与世界上的现象。对此最好的解释是,科学理论正确地或近似地描述了大自然的性质。如果没有这个解释,科学的成功看起来就是一个奇迹。看起来,根据法因的解读,费英格的虚构主义是反对科学实在论的。然而,这种对费英格立场的刻画是有争议的。例如,吉尔批评了法因将自己的反实在论立场强加于费英格。(35)根据费英格对虚构刻画的前述第二个特征,他实际上乐观地认为,随着经验的更加丰富与科学方法的日益精炼,虚构可以并且最终会被消除掉。据此,费英格不同于那种工具主义的反实在论形式,而更接近于科学实在论。

科学虚构主义的根本特点可以概括为:“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中,为获得各种研究系统的丰富表征,运用创造性的想象是必不可少的。”(36)据此,用作想象载体的虚构在科学建模活动中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从本体论上看,科学建模实践涉及两种类型的虚构,我们可以分别称之为“虚构(fictional)表征”和“虚拟(fictive)表征”。虚构表征是对想象实体的表征,例如,以太力学模型的意向目标并不存在;虚拟表征是对真实实体的不准确表征,比如,尽管牛顿的太阳系模型并没有正确表征水星近日点的进动现象,但太阳系是真实存在的。当然,关于虚拟表征是不是虚构,科学虚构主义者内部之间是有争议的。狭义虚构主义者认为虚拟表征只是一种理想化和抽象,不能算是虚构。相反,广义虚构主义者主张理想化和抽象是虚构的子类。总之,在虚构主义者看来,所有科学表征或是虚构的,或是虚拟的,或是二者兼而有之。

然而,对科学实在论者来说,科学的目标是真或近似真,所以最起码应该有些科学表征既不是虚构的,也不是虚拟的。所以,看起来在科学虚构主义与科学实在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冲突。苏亚雷斯将这个不相容论证表述如下:

(i)所有的科学表征都涉及虚构(或是虚构的,或是虚拟的)

(ii)所考察的虚构的认知功能独立于其真值(或准确度)

(iii)如果(i)(ii)成立,那么科学的目的不是真理。

(iv)科学的目的并不是真:科学实在论是错的。(37)

在科学虚构主义者看来,上述不相容论证如果成立,则可以用于反驳科学实在论;而对科学实在论者来说,这个论证如果成立,则可以用作攻击科学虚构主义的一个归谬论证。如前文所述,对于科学中的虚构,人们既可以从真值条件角度作出分析,也可以从功能角度进行理解。很明显,前一种分析有悖于基于前提(ii)的虚构概念。那么,如果我们选择后一种分析呢?虽然虚构的功能学说(例如,苏亚雷斯对于虚构的推理功能刻画)能够满足基于前提(ii)的虚构概念,但前提(iii)却缺少辩护。(38)因此,不论采取对于虚构的何种理解,不相容论证都无法令人信服。

正如科学虚构主义者吉尔所指出:“科学模型在本体论上类似于虚构作品,都是想象的创造,这个主张不仅完全支持虚构主义,而且与一种温和的实在论相容。”(39)理解这一点的关键是注意不要将“模型本身是不是虚构的”与“模型是否表征虚构实体”这两个问题混为一谈。事实上,我们可以把范·弗拉森对科学实在论的界定理解为,科学旨在通过模型给予我们形成关于目标现象正确信念的手段。受过科学训练的建模者知道关于目标的假设中哪些为真、哪些为非真,知道如何利用虚构产生关于真实事物的正确信念。因此,我们可以选择成为科学实在论者而仍然相信我们用来表征原子或夸克的模型是虚构的,即便原子或夸克本身是现实的具体对象。(40)

随着讨论模型与虚构的哲学文献的大量激增,有人惊呼当代科学哲学发生了“虚构主义转向”。由于法因对《“仿佛”哲学》的价值重估和极力宣扬,费英格的虚构主义对当前新兴起的虚构主义思潮有着深刻的影响。不同于形而上学、语言哲学、数学哲学等领域中关于虚构实体或数学实体的存在问题,科学虚构主义是关于科学实践中模型建构方法论的一种观点。科学建模作为对目标现象的想象描述通常是故意为假的,因而看起来在科学虚构主义与科学实在论之间似乎存在一种紧张关系。然而,无论我们选择对于虚构的真值条件学说,还是功能学说,我们都会得出科学虚构主义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科学实在论的结论。因此,科学虚构主义从根本上有别于作为一种反科学实在论立场的传统虚构主义。尽管法因对费英格虚构主义的解读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但是阐明费英格哲学的实际影响有助于明确科学虚构主义的思想渊源、基本内涵与根本特点。

【注释】

Christopher Pincock,Mathematics and Scientific Representa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256.

1924年,奥格登(Charles Kay Ogden)将《“仿佛”哲学》的第六个版本翻译成英语。本文的解读是依据1935年出版的第二个英语版本。

Hans Vaihinger,The Philosophy of "As If":A System of the Theoretical,Practical and Religious Fictions of Mankind,translated by Charles Kay Ogden,London:Kegan Paul,1935,p.85.

Ibid.,p.89.

Hans Vaihinger,The Philosophy of "As If":A System of the Theoretical,Practical and Religious Fictions of Mankind,pp.7881.

Arthur Fine,"Fictionalism",Midwest Studies in Philosophy,Vol.18,No.1,1993,p.7.

Hans Vaihinger,The Philosophy of "As If ":A System of the Theoretical,Practical and Religious Fictions of Mankind,p.88.

⑧参见Ibid.p.98

⑨虽然费英格十分强调虚构的普遍性与实用性,但他并不支持将“真”还原成“起作用”。所以,他的思想与詹姆士(William James)等人的实用主义学派是有区别的。

Hans Vaihinger,The Philosophy of "As If":A System of the Theoretical,Practical and Religious Fictions of Mankind,p.88.

(11)Ibid.,p.89.

(12)Hans Vaihinger,The Philosophy of "As If ":A System of the Theoretical,Practical and Religious Fictions of Mankind,p.99.

(13)Hans Vaihinger,The Philosophy of "As If":A System of the Theoretical,Practical and Religious Fictions of Mankind,p.85.

(14)Ibid.,p.99.

(15)参见Ibidpp.8590

(16)Hans Vaihinger,The Philosophy of "As If":A System of the Theoretical,Practical and Religious Fictions of Mankind,p.163.

(17)费英格用了包括“批判实证主义”、“理想实证主义”和“逻辑实证主义”等几个不同的术语来概括和称呼他的哲学。

(18)Arthur Fine,"Fictionalism",p.3.

(19)Hans Vaihinger,The Philosophy of "As If":A System of the Theoretical,Practical and Religious Fictions of Mankind,p.16.

(20)Paul Teller,"Fictions,Fictionalization,and Truth in Science",in Fictions in Science:Essays on Modeling and Idealization,edited by Mauricio Suárez,New York:Routledge,2009,p.241.

(21)参见李元明:《科学中的例证与假装》,载《自然辩证法通讯》2016年第1期。

(22)参见本文第四节部分。

(23)近些年来,一些哲学家已援用沃尔顿的假扮游戏理论来理解虚构与模型的本质以及它们的表征功能。参见Roman Frigg,"Models and Fiction",Synthese,Vol.172,No.2,2010; Adam Toon,Models as Make-Believe:Imagination,Fiction,and Scientific Representation,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12

(24)Anouk Barberousse,Pascal Ludwig,"Models as Fictions",p.59.

(25)Mauricio Suárez,"Fictions,Inference and Realism",in Fictions and Models:New Essays,edited by John Woods,Munich:Philosophia Verlag,2010,p.236.

(26)参见Arthur Fine,"Fictionalism",p.1

(27)Ibid.,1998.

(28)Bas van Fraassen,The Scientific Imag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p.8.

(29)Ibid.,p.11.

(30)参见Arthur Fine,"Fictionalism",p.8

(31)参见Bas van Fraassen,The Scientific Image,pp.3440

(32)参见Hans Vaihinger,The Philosophy of "As If":A System of the Theoretical,Practical and Religious Fictions of Mankind,p.69

(33)Arthur Fine,"Fictionalism",p.8.

(34)Hilary Putnam,Mathematics,Matter and Metho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5,p.73.

(35)参见Ronald Giere,"Why Scientific Models Should Not Be Regarded as Works of Fiction",in Fictions in Science:Essays on Modeling and Idealization,edited by Mauricio Suárez,New York:Routledge,2009,p.256

(36)Mauricio Suárez,"Fictions,Inference and Realism",in Fictions and Models:New Essays,edited by John Woods,Munich:Philosophia Verlag,2010,p.228.

(37)Ibid.,pp.231232.

(38)Mauricio Suárez,"Fictions,Inference and Realism",p.239.

(39)Ronald Giere,"Why Scientific Models Should Not Be Regarded as Works of Fiction",in Fictions in Science:Essays on Modeling and Idealization,edited by Mauricio Suárez,New York:Routledge,2009,p.256.

(40)参见G.Contessa,"Scientific Models and Fictional Objects",Synthese,Vol.172,No.2,2010,p.220

(原载《哲学分析》2017年第6期)